汉语上古音韵中有没有复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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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还是来写个回答吧。毕竟上了年龄之后,觉得对年轻人要多点关爱,不要动不动就开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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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话题本身
“上古汉语有没有复辅音”这个问题,我先给各位不太熟悉的朋友明确一下, 这个问题是给外行看的,不是给专业和科班看的 。因为专业领域,这个情况很清楚,以郭锡良老师为代表的学派认为,上古汉语没有复辅音且无多音节结构(一个汉字读多个音节),其余学派一般认为上古汉语有复辅音或多音节结构。双方均不能说服对方,因此这是一个 两派理论并存 的情况。从学界现在的情况来看,认同复辅音结构的学者最多,应该认为复辅音说是现在上古汉语研究的主流。
一种理论能成为主流,一定是经过多方验证的,不是一句“学阀”能说明问题的。要推翻它,一定需要更多的研究工作,不是简单看两页书,拍脑袋想一想,一句“我觉得”就可以说说的。另外,刻意强调“复辅音说来自西方”,其心可诛。事实上,章太炎在他当时的著作中就对上古汉语进行了研究,也初步提出了“复辅音说”的雏形。请多读书。
此外,这个问题不是一个孤立的问题,它与其他上古汉语问题,“上古汉语有没有声调”、“上古汉语的韵母结构是怎样的”等等都是相关联的。我这里的讨论仅从“复辅音”这个话题稍稍切入一下。
2、研究脉络
在研究上古汉语的时候,我们不是直接从今天汉语和先秦文献去猜的。它有历史研究脉络。上古汉语的研究是建立在中古汉语研究的基础上。中古汉语我们大家的意见都相对一致,那就是以《切韵》等当时人的汉语研究材料为基础,有声,韵,等,调,开合口等内容。我们已有研究的其中一个内容,是试图把这个抽象的术语表达为能够直接拼出读音的音标。虽然各位先辈拟出来的中古汉语音标各有不同,但是基本结构都类似,比如韵母有-p -t -k -m -n -ŋ这些韵尾(这像广州话),比如声母分为清,浊,半浊(这像上海话),比如声调分为四声等等。在这个框架的基础上,我们又想进一步看上古汉语的情况。
因此,一个首要的框架就是, 上古汉语和中古汉语有体系上的对接关系 。这是显而易见的。我可以很武断地说,不懂中古汉语的体系是不能研究上古汉语的。
3、“像不像汉语”
从中古汉语就要说到“像不像汉语”的问题了。如果按照像不像今天的汉语或像不像普通话的感觉来说,其实中古汉语已经“不像”了。我举点例子,一方面说明中古汉语的语音情况(这是有普遍定论的),二是也给大家一个例子,说明我们研究的方法之一。
大家都熟悉两个词:文殊菩萨、婆罗门
这两个词是随佛教传入中国的。在唐朝,我们的中古汉语时期,当时讲汉语的人群用当时的汉语标准音音译了这两个梵文词汇。
文殊师利 --> manju śri 婆罗门 --> brahmin
首先,这是我们研究古代汉语的一个办法。虽然汉字不能具体表示汉语读音的音素,但是我们有其他语言与汉语的对应材料。就像上面的词汇。而且这些对应材料不是零星的,是有一定数量的,因而形成了一个体系。比如中古汉语与梵语的对音,不是几个几十个词而已,在中古时期,由于佛教在中国盛极一时,这些对音材料比较多,体现出了规律,因此可以用来作汉语研究的依据。类似的例子还有日语、朝鲜语、越南语中成体系的汉字读法。
回到上面的两个例子,中古汉语用“文”对应了“man”这个音节,显然这和今天的汉语或者说普通话有很大差别。但是细想,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看,广州话“文”就读man,朝鲜语就读mun。
再说婆罗门,按照一般的中古汉语体系,这三个汉字读 ba la muən,显然就和 brahmin很接近了。那么婆读ba的,你觉得像现代汉语吗?
所谓“像不像”,是一个很抽象的语感问题,客气地说可能每个人不同,不客气地说还是知道的太少。那你说,之前的汉人都跪地上坐,后来从草原传过来了“胡床”,又发展成各类坐具,才有现在的坐凳子椅子上,那么先秦时代汉人和今天汉人比生活习俗“像汉人”吗?
4、古人说话“是不是清楚”
我听到这个论调的时候,我已经惊呆了。合着讲汉语的先人们个个都说话吱吱唔唔,含含糊糊。那什么苏秦、张仪就靠着嘟嘟囔囔合纵联横的?就这么希里胡噜说了几千年,直到改革开放了,接着要新千年了,天空一声炸雷,就生出来一批吐字清晰的90后?
群体口音
日常生活中,我们常遇到有朋友普通话发音有问题。我曾经就为了客户是卖“鸡精”还是“基金”和同事鸡同鸭讲了一个小时。但是,我们仍然是知道“正确”的发音是什么,就发音有问题的朋友往往也知道,自己是什么音分不清。这是为什么呢?
除了教育普及的原因之外,其实我们应该认识到,语言不是一对一的教育过程。试想,即使你是来自一个偏远的乡村,你当地的方言只有你们几个村讲,那也是百十号人在使用。你之所以会这种方言,绝不是因为你的一两个家人教你,而是你和周围的同样操这种方言的人长期交流。
一个常用汉字在某个时代的发音,一定是在大量人群中普遍使用的口音,或者当时社会的“标准口音”。比如说,即使我们身边有同学分不清楚“榴莲”和“牛年”,但是更多的人都知道它们是不同的。然后才会有当时或者后来的学者将其总结之后,形成当时时代的汉语语音体系。因为不可能人人都口齿不清,所以社会上主流的语音一定是相对固定的。我们说的中古汉语也好上古汉语也好,都是在研究这些历史资料上体现出来的主流语音体系。
如果说一个社会群体中某个口音全都变化了,另一个读音成为了主流口音,那么这个现象一定会体系在历史资料上。比如韩国语中,汉字读音l-打头的字,一部分丢失了,一部分变成了n,如“李”变成了 i,“罗”变成了na,这种口音成为了主流口音,那它就固定下来,成为此时这种语言中的语音体系,且进入了标准韩国语。不论如何,这些所谓的口音,和“清不清楚”没关系,它是多数人或者基于多数人口音标准化的口音。
分化机制
退一步说,假设确实存在“口音不清楚”这件事,如这位同学说的,ŋak 说得不清楚,所以一些变成了 kak(格),一些变成了 lak(洛)。这里面其实有一个学术问题,叫“分化机制”,也就是说,ŋak 变成 kak 还是 lak,是不是有规律的,还是随机的,有没有一个特定的“机制”?你讲不清楚这个问题,你说随便变的,那怎么保证所有人群的口音都变成一样的?再有这样的字不是一个两个,你们看
监-蓝(jiān-lán);隔-鬲(gé-lì);各-洛(gè-lò)等等
如果它们都是随机变出来的,那古人讲的汉语岂不都乱套了?
更重要的是,我就问你,凭什么一个ŋ又变k又变l?你们想想,我刚才说有同学ing in不分,那他基本上是所有ing都读in了,你见过哪个同学随便说的,ing一会儿是an,一会儿是in,一会儿是un的?要一个变两个,一定要说清楚“分化机制”。比如,成都话 南(nan)就读lan,你(ni)还是读ni。这里一个n变两个了,l和n,有什么机制?机制就是成都话里,洪音(如a,o这样的元音)前n会变l(比如,男、囊、诺、农),细音(如i这样的元音)之前,n不变(比如,你、年、孃、牛)。所以你要说一变二的问题,要给出机制,不可能是随便变的。
5、“谐声”问题
谐声是研究古典汉语的核心要素之一。谐声说到底就是形声字的问题。汉字有一类是形声字,大家都知道,比如:末-沫,羊-洋,素-愫,马-码,这些就是形声字和表示其中表示读音的“声旁”读音相同。而有一些就是有差异的,有一些是韵母的差异比较大,比如:折-逝,夬(guài)-决,每-侮。因为这个帖子是说的辅音是声母的问题,我们来看一些声母有差异的,比如:各-洛,监-蓝,佥(qiān)-敛,每-悔。
而且同一个声旁可能有不同的形声字:
各 - (gk类)各、格、阁、恪;(l类)洛、烙
监 - (j类)监、槛(jiàn)、鑑(即“鉴”);(l类)滥、蓝 【其实大家有没有发现“览”“监”字型也是有关系的,他们在读音上也是一类谐声关系】
禀 - (b类)禀;(l类)凛
兼 - (jq类)蒹,兼,谦;(l类)廉
录 - (b类)剥;(l类)录,禄
其实还有更复杂的,大家也都认识:
栾、孪(luán) - 蛮(mán)- 变(biàn) - 恋(liàn)
它们的声旁其实是上面那个像“亦”的部分,本来的形状是“䜌”,这也是一个单独的汉字,读luán。所以,古代的人口音该有多“不清晰”才变出这么一大堆来?
上面的几组例子中,大家有没有发现,总有一组是“l类”的,声母是l。已经批量到这个程度了,还不包括我没列的,大家也都想得到的,京-凉,纶(guān)-仑,泣-立,禁-林,等等,这显然这不是偶然。
还有一些形声字,和上面说的的l类无关:
今-念;牙-邪
更有一些字,可能我们今天不太发现他们的谐声关系的,比如
命-令
大家知道“吾”是从“五”变来的,从甲骨文金文来看,吾下面的口可能是一个符号,用来表示近音变换。同样,“命”是在“令”的基础上加了这个“口”的符号,即使从今天的汉字来看,“命”去掉“口”依然能看出“令”字来,而且我们今天还说“命令”。
6、复辅音理论
在研究上古汉语的时候,我们就要解决上面说的复杂的谐声问题。其实视频主同学也试图解决这个问题,所以他提出“口音含混”这个说法。但是这个说法是不成立的,前面已经说了。而且,禀凛,录剥,牙-邪,命-令,这几组问题,“口音含混”可能也解决不了吧。那么在其他的理论当中,我们现在较多的人认为复辅音的理论可以比较好地解释这个问题。
这是一个相对的情况,也就是说,复辅音理论也许不够完美,但是相较于其他理论来说,能够解决的问题比较多。
我举个例子。
《说文解字》解释“聿”这个字时说:“所以書也。楚謂之聿,吳謂之不律,燕謂之弗”,解释“筆”的时候又说:“秦謂之筆”。《尔雅·释器》中又说:“不律謂之筆。”
也就是说,我们今天说的“笔”,其实在当时有不同的称呼:聿、筆、不律、弗。
这些称呼有没有内在的关系呢?我们可以这样考虑
这些拟出来的读音,不是因为这个词才这样拟。这些字的读音与前面说的大家都一致同意的中古音是有体系上的必须要有承继关系,然后再根据上面这四个字的关系来组织的。他们不是孤立的,要考虑到和他们在中古时代同声母、同韵母的字是不是也能放到这个体系中去。上面这四个字这样拟音是能对接到中古汉语的整体体系的。那我们觉得它们是比较合适的。
正因为复辅音能解决这些问题,所以我们比较多的人接受了复辅音的观点。
以上的内容不止挂一漏万了,连冰山一角都不算。我请大家注意的是, 上古音的复辅音体系,不是孤立地仅看几个字分别猜想的,它有体系化的结构,要驳斥和拆解它,需要用另一套体系化的结构来替代它。 仅仅在几个字的读音上突发奇想,是不能推翻复辅音体系的。
7、题外话
越来越多的小同学关心上古汉语的问题,也体现了我们当代的年轻人对于自身文化和历史的关注,是一种文化自信的表现。但是这种关注也是要注意方法的。
研究汉语历史音韵和汉语方言,中古汉语的语音体系是一切研究的基础。站在以《切韵》、《广韵》为代表的中古汉语音韵体系上,向上古看,我们必须要求上古汉语的音韵体系要和中古有对接关系,向今天看,我们要知道今天的汉语方言和中古体系有直接或间接的承继关系,普遍使用汉字词的语言如日语、朝鲜语、越南语中的汉字读法,也与中古汉语体系有直接或间接的承继关系。
当我们都十分清楚这些体系和结构之后,我们才能很好地理解和研究上古汉语的问题。
另外,我也说说跨界的问题。要说跨界,其实就是票友,对吧。我本人就是票友,也算跨界了吧。我们当然知道很多票友比科班还玩儿得好,但是这必须就是又有智慧又下功夫。“思而不学则罔”是很多票友常见的情况。
很多时候,我们在讨论理工科的话题时,总觉得这个要学的基础知识很多,可能我讨论不了。但是一讲到文科的话题,特别是汉语研究的话题时,很多票友觉得“我是汉语母语啊,汉语的问题我怎么会不懂”。但是,是不是咱们从小就会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随便说几个吧。
- 大家觉得“吾”和“我”意思一样吗?为什么同样是《论语》,一会儿说“ 吾 十有五而志於學”,一会儿又说“三人行必有 我 師焉”?
- 浙江历史上有“三余”,余杭、余姚、余暨,这些地名是因为有姓余的人住那里吗?
- 以成都话、重庆话、武汉话、贵阳话、昆明话、桂林话等为代表的西南官话有2~3亿人使用,它是怎样成为汉语第一大方言的?为什么它内部的一致程度比较高?
- 为什么同一个地方,汉朝叫罽宾,唐朝叫迦湿弥罗,今天叫克什米尔?
- 为什么同样是空心菜,成都叫蕹(wèng)菜,重庆就要叫藤藤菜;而湖南不少地方管芹菜叫富菜?
- 上海话管鹅叫“白乌居”是什么意思?这个“居”应该是哪个字?
- 我们平时常用的汉语词除了菩萨一类的专名还有哪些是从梵语音译来的?刹那、渡劫、魔鬼这些词里面有没有梵语词?
- Sofa - 沙发,pint - 品脱,cement - 水门汀,这些音译看起来和原文有点差别,为什么?
- 北京话说“挺好”的“挺”与成都话表示严重程度的“tén”(老板把临时工骂tén了),有没有关系?是怎样的来源?
算了,越说越多了。总之,读书,读书,多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