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亚尔特在《社会的自杀者》一书中说：“梵高的眼睛是伟大的天才之眼。从画布中发现出的囧囧目光，好像在对我进行解剖。那一瞬间，我觉得这幅画所表现出的主人，早已不是画家梵高，简直是永恒不朽的天才哲学家，连苏格拉底都没这种眸子。大概在梵高之前的伟大人物中只有悲剧性人物尼采表现过这种灵魂之窗，这是从精神出口赤裸裸地来表现人肉体的眼神。”

梵高自画像（局部）

死后的梵高，连一对眸子都被学者解读成这样，可见后人对梵高的关注与赞赏。

不过，梵高的眼神确实异于常人，这是个癫痫症和抑郁症患者的眼神，是一双看什么都和别人不一样的眼神，比较通俗的表述是，这是一双“色眼”。

他的“色眼”与生俱来、不同凡响，“色”是色彩的色。还在少年的时候，他看到夕阳就说是黄色的，而看到闪烁的星空他说这比白天还要明亮。成为画家后，他的眼中主要是各种黄色和蓝色、紫色，他常以明朗的黄色为中心，画出黄色的向日葵、黄色的麦浪、黄色的星星，还有蓝色的天空、紫色的街道、青绿色的天空、浅葡萄色的房子，色是梵高生命的主题。

梵高作品《星夜》

一部叫《至爱梵高·星空之谜》的油画动画电影把观众带入了梵高的世界，它让观众戴上梵高的“有色眼镜”，让他们也用梵高的眼睛来看看世界和梵高自己。

电影海报

研究梵高的文章汗牛充栋，欧文·斯通的《渴望生活》以及寇克·道格拉斯主演的《梵高传》等电影早已深入人心，黑泽明的《梦》中将梵高的油画与马丁·西科塞斯扮演的梵高结合也“珠玉在前”，但是，它们基本上还是将读者和观众放 在第三者的位置，而《至爱梵高》和此前所有介绍梵高的作品最大的不同，就是让观众借“梵高之眼”变成了梵高，他们看到的即是梵高看到的，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部电影让梵高在每一个观众心中重生了。

黑泽明《梦》剧照

在这部电影面前，任何介绍梵高的文字都显得苍白，梵高是什么人？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走进电影院，观众就会一目了然。

浓烈的色彩、粗粒的笔触、变幻的光线、偏平变形的物体及“五官移位”的人物，尽管它超出了许多观众对正常世界的认知，但是，它却是梵高这位精神异于常人的画家眼中的现实。所以，看电影的时候，如果观众感到快乐，那必然会感觉到自己也和梵高一起为“狂人”，如果有人看到晕眩或者“呕吐”，那说明他还被世俗牢牢地束缚着，难以摆脱凡人的藩篱。

一部西方现代美术史，巨匠大师无数，以梵高所处同时期的十九世纪中来说，就有莫奈、毕莎罗、塞尚、德加、柯罗、莫里索、高更等一大批，这些人和梵高亦师亦友，也有的互相“看不上”。但是，似乎唯有梵高地位才处在专业美术研究和业余美术爱好者甚至美术的“门外汉”之间，因此，相对于那些印象派大师，梵高有着更广泛的“群众基础”，尽管大多数人以为梵高就画了两幅画，一幅是《向日葵》，另一幅是《星夜》。

梵高作品《向日葵》

“文青”也是站在专业与业余之间的人，所以，喜爱梵高也成了“文青”的标签之一，因此，《至爱梵高》的上映让“文青”们欢呼雀跃、翘首期盼。

可以在星巴克里让梵高成为谈资，可以通过谈论梵高将自己和艺术扯上关系甚至可以短暂地变成像梵高一样的艺术疯子，但并不愿意像梵高一样去经受苦难，更不会割耳朵和举枪自杀，“文青”们的心理大约与美国商业外太空“瞬间”游一样，可以暂时离开地球，但是却不想永远处在失重的状态下。

《至爱梵高》满足了“文青”的欲望，但却不仅仅为了“文青”，因为它实际上是一部有些沉重的电影，而沉重的来源，则是通过这些“会动的油画”，让观众直接感知了艺术家在正常与非正常世界之间挣扎的痛苦。

要么成为艺术家变成“疯子”，就像梵高、高更、莫迪尼阿尼以及作曲家舒曼、瓦格纳；要不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对艺术浅尝辄止，二选一，虽然听上去有些绝对，但艺术家和非艺术家的选择大抵如此。

《至爱梵高》的导演选择了做“疯子”，所以花了7年时间用了125位“梵高迷”画了65000多幅梵高风格的油画，完成了这部动画长片，他们用“梵高的疯狂精神”实现了他们的信念，而在完成作品后，他们将梵高的视线遍布电影院的每一个角落，自己则隐身而退，让梵高第一次和观众“合二为一”，彼此相融。

《至爱梵高》剧照

于电影本身来说，也有些像梵高的绘画一样，不按正常套路走。影片看似是以一个“调查者”的视点在展开故事，而实际上则是用死去的“梵高之眼”来看这一切，这是个“死去的梵高来看别人走访他如何死去”的电影，这种手法曾在比利·怀德的《日落大道》中有最好的示范，只不过《至爱梵高》相比更为委婉。

此外，在动荡不定的油画中，导演以彩色部分梵高死后的故事和黑白闪回梵高生前的故事均匀相隔的稳定结构，在“疯狂的油画动画”和便于观众阅读的电影之间做出平衡，在这里，也能看出《至爱梵高》的导演在商业电影和艺术电影之间的“痛苦挣扎”。

《至爱梵高》剧照

不一样的作品都有这种痛苦，何况这是世界上唯一一部传主生前就“开始创作”的传记电影，准确地说，梵高才是这部电影的“艺术指导”、“摄影师”、“美工师”、“道具师”、“灯光师”以及“服装设计师”和“化妆师”，所以，这是一部从里到外、完完全全属于梵高的人物传记片。

因为《至爱梵高》，梵高更加变得“神一般”存在，而更为神奇的是，当观众走出影院时，会发现漆黑的夜空竟然是普鲁士蓝、钴蓝和群青色，这时，他们也会陷于“痛苦挣扎”之中，是继续带着“梵高之眼”疯狂，还是摘掉“有色眼镜”归于世俗？

挣扎间，他们看见了大片的黄色，可那不是向日葵，而是东倒西歪的共享单车，这时他们才恍然大悟，其实，现实已经比梵高眼中的世界疯狂的太多。

作者：孙海帆，深圳著名影评人，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