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语言学之美在于细处的技术
最近知乎上有很多人开始沉下心来学习语言,有的在钻研苗瑶语,有的人在看白语,这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好风气。要做好语言学,我们还是要一头钻进语言里边看个究竟,才可以有所收获。在此之前,甚至延伸到现在,有些人讨论的“历史语言学”,实际上不是历史语言学本身。他们关注一些非常表面的话题,比如语言A跟语言B是否属于同一语系,或者这种语系的系属划分,又或者语系的来源和年龄,甚至某种语言究竟是不是混合语等等。诚然,这些都是有意思的问题。但是,在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为了证明某种观点,难免掺入非语言学的内容,进行跨学科的讨论。考虑到这些因素以后,我们就有了很大的解读空间,当我们不熟悉这些学科、但自以为很熟悉的时候,就容易把自己困在一个错误的迷宫之中。我觉得,在需要跨学科知识的时候,我们应该去请教专业人士。而我个人,只能评价语言学的东西,超越了这个范围,从文字学到考古学,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问别人。
以上的话题很容易成为人们的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是学者们发表高影响因子刊物的途径之一。我个人最感兴趣的不是这些。作为历史语言学的爱好者,并且研究汉藏语系语言的人,我不是特别在意汉藏语系是不是应该按照Sagart et al (2019)的谱系树那样划分,也不在意汉语在谱系中的地位,甚至不会在意汉藏语系的假说是否成立。这些,我说没用,你说也没用,沙加尔说也没用。因为语言迟早会告诉我们,而最后的结果是怎么样,都不会出乎我的意料。
我们的工作,就是想办法让语言自己说话,让它告诉我们自己究竟是什么。如何想办法?我们要深入研究具体的语言,从小问题做起。对小问题的研究,需要历史语言学家的技术,这才是检验历史语言学家水平和所受训练的成果的地方。首先,我们要花时间去学习语言——这是很多热爱讨论本文开头的问题的人不愿意去做的,如果我们连语言本身都不了解,直接跳过这一步去讨论A语和B语的发生学关系,就无法举出对应关系和共同创新,很难想象这样的讨论会有什么结果。我们在深入了解了语言以后,我们就要竭尽全力发现语言本身可以挖掘的东西,运用语言学家的技术,找到精巧的结论。我觉得,最让历史语言学家满足的事,莫过于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方言中找到最存古的痕迹,而这个痕迹还不能是可以直接看出的,必须得是经过构拟得出的。这是我能想象的最惊喜的时刻。我也一直在等待一个这样的时刻出现在我自己的研究中,能让我堂堂正正地说一次“εὕρηκα”。
我在这里用两个有关西夏语的研究来展示一下,究竟纯粹的历史语言学技术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第一篇文章, 是向柏霖2009年发表的The origin of vowel alternations in the Tangut verb [1] 。这篇文章讨论西夏语动词的元音交替,并作出内部构拟。
早在2001年,龚煌城教授就发现西夏语的某些动词存在元音交替,这些元音交替还算是比较规则,可以总结出五个范式。如下表(具体可以看龚煌城的文章Gong 2001: 26 [2] )。
一般人看到这里,就会想:西夏语好难啊,为什么同一个动词要变来变去,居然还有五种变位形式?一个一个记也太麻烦了吧?但是向柏霖不怕这个麻烦,他就多问了一句:“为什么会有这种交替?”
这个问题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历史语言学家会第一时间问的,这时tā就会有一种预感:是时候展示真正的技术了。
首先,向柏霖仔细观察了带有元音交替的动词,发现这些动词几乎都是及物动词。已经深谙茶堡话的他知道动词的及物性在藏缅语中是一个突破口。在排除个别例外以后,这些动词齐刷刷地都是及物动词,很可能不是巧合。所以,我们可以顺着这个思路思考下去。
为了简化,我们只介绍-ji到-jo和-e到-o的交替。其余的交替大家可以去看原文。
向柏霖当时从两个方面考虑这个问题。其一是比较研究,其二是内部构拟。我们首先要注意,这篇文章是2009年左右发表的,所以写作的时间大约是2007年,那时我们还没有把西夏语划归为嘉绒语组(当然向柏霖当时已经知道西夏语和嘉绒语的关系紧密)。
因此,向柏霖首先想到的是北部羌语的及物动词论元标记系统。如下表。A表示施事者,P表示受事者。
我们在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北部羌语跟第三人称有关的论元标记,有一个-w后缀。在不及物动词中,这个标记则不存在。这个圆唇音素后缀作为第三人称及物的标记,在四土嘉绒语中也存在,而且在远在喜马拉雅山另一侧的基兰提语支也被发现。所以,这个标记不是北部羌语的创新,而应该被构拟到羌语、嘉绒语和基兰提语的共同祖先中。
也许大家看到“圆唇”,已经开始有点思路了。在西夏语的元音交替中,有好几个是从不圆唇变成圆唇的,其中正好有我们要重点讨论的-ji和-jo的交替。没错,这正是我们要说的东西。不过,我们现在还是先来看看西夏语韵母-ji的来源。
向柏霖比较了西夏语韵母-ji与茶堡话和藏语的同源词。如下表(我加了绰斯甲语俄热话):
我们发现,西夏语和绰斯甲语俄热话长得比较像(后来我们知道西夏语和绰斯甲语均属于西部嘉绒语组),这些词都是高元音韵母,但是一旦对应到茶堡话和藏语,就一律变成了低元音-a。由于低元音韵母分别出现在关系较远的茶堡话和藏语中,而且低元音高化比高元音低化更为常见,所以我们应该认为西夏语和绰斯甲语的高元音韵母是来自低元音的(但我觉得不是一起变的)。
西夏语的韵母-e也有类似的对应关系:
因此,向柏霖假设了这两个音变:
*-ja > -ji
*-ia > -ie
有了这两个音变,就方便了。我们来看看西夏语动词phji¹/phjo² ‘指派、使役’的论元标记:
我们发现,词干2 phjo²出现在及物动词的第三人称受事的正向情况中(有关正向/反向,可以参考这个回答: 大家知道的语言里有哪些奇怪的语法? ),这与北部羌语的及物动词论元标记类似:第三人称受事的情况出现-w后缀。只是北部羌语没有正反向的区别。
于是,向柏霖认为,西夏语也曾经有这样的一个*-w后缀,这个后缀原来是第三人称受事者的后缀,最后范围缩小到仅出现在正向情况中。跟*-a融合后变成了-o:
*-ja-w > -jo
*-ia-w > -io
这些动词的词干交替就可以构拟出来了:
看起来难以捉摸的元音交替,其实可以通过外部比较作为引子,然后使用内部构拟进行解释。这一研究的精彩之处在于敏锐地发现现象背后的事实,再运用历史语言学的手段,找到现象发生的原因。元音交替很容易看出来,但是要发现出现交替的动词都是及物动词就没那么容易了。而及物动词这个突破口,需要我们对藏缅语形态有非常深刻的理解,我们必须知道及物性在藏缅语的动词里占据重要的地位,并且知道羌语支语言的及物动词具体有哪些词缀。这一切都不是肤浅地查个词表,或者看个语言简志能做出来的。只有下苦功、花时间去学习才可以做到。同时,能把一切的证据结合起来,作出构拟,这是历史语言学家技术的体现。
第二个例子是鹅师ﷺ去年发表的论文,Uvulars and uvularization in Tangut phonology [3] ,讨论西夏语的小舌音与小舌化元音。虽然是去年发表的,但是鹅师ﷺ早在2015年就已经有了成熟的想法。这篇文章也体现了鹅师ﷺ敏锐的观察力和精巧的历史语言学技术。我在这里介绍祂 的思路,具体的论述请大家自行阅读原文。
我们在之前向柏霖的文章的介绍中,用的西夏语拟音是龚煌城教授的。龚煌城的拟音为西夏语的韵母划分了三等:
- 一等:无介音
- 二等:有介音-i-
- 三等:有介音-j-
鹅师ﷺ首先质疑了龚煌城的三等-j-介音的构拟,因为这一介音并没有在梵语和藏语的对音中体现。在梵语中,没有介音的音节却大量被西夏语对音成三等;而藏语转写的西夏语中,三等字并没有用藏文的-y-进行对音。这就让龚煌城的拟音看起来有点问题。
鹅师ﷺ倾向于认为西夏语的三等是一个无介音的形式。那么现在问题来了,龚煌城的一等是无介音的,我们如今要把三等构拟成无介音,那么岂不是和一等重合了?我们需要给西夏语的一等字构拟新的形式。
于是,鹅师ﷺ把目光转向了嘉绒语的比较。祂 发现,龚煌城构拟的西夏语软腭音声母中,似乎:
- 西夏语的一等和二等对应茶堡话的小舌音
- 西夏语的三等对应茶堡话的软腭音
于是祂 找了十几个西夏语的一等字,一对比嘉绒语,发现几乎都是如此,龚煌城的一等软腭音对应嘉绒语的小舌音(二等也是对应小舌音,我在这里就不列举例子了):
又找了三等字的例子,发现龚煌城的三等软腭音,对应嘉绒语的软腭音:
这样下来,解决的方案就很清晰了。我们既然非要把三等构拟成无介音,那么原来的一等、二等字在嘉绒语的证据下,就可以在声母上做手脚,把原本的软腭音修订为小舌音(二等字原来的-i-介音也被改为了-ʕ-,这是另一篇文章的内容):
随后,鹅师ﷺ根据北部羌语的语音现象,为其它声母的一等字和二等字构拟了小舌化元音,这一部分我也不介绍了。
在这一项研究中,我们看到鹅师ﷺ对既有构拟的技术性修正。龚煌城的拟音系统是自洽的,一般人看起来也没什么毛病。但是对于同时懂西夏语和嘉绒语的人来说,就看出问题了。鹅师ﷺ先从对音上认为三等字没有介音,然后又发现一/二等和三等的对立在嘉绒语中居然是小舌和非小舌的对立,这两种证据结合在一起,让鹅师ﷺ的西夏拟音修订显得顺理成章。虽然鹅师ﷺ的结论我们大可无条件接受,但是知其所以然还是有好处的。
从向柏霖和鹅师ﷺ的论文中,我们可以看到深入理解语言的重要性。他们都是从非常细小的地方入手,解决语言中的小问题。但是这个小问题其实有大意义。向柏霖的内部构拟让我们更加理解西夏语的论元标记形态的来源,让我们知道了西夏语的形态是可以跟其它羌语支语言比较的,是汉藏语比较研究的显著进步。而鹅师ﷺ对西夏拟音的修订,则让我们更好地比较西夏语和嘉绒语,同时解释了对音方面的问题。更加准确的西夏语拟音为更加深入和广泛的汉藏语比较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我觉得,这样的研究才真正展现出历史语言学的迷人之处。比起谁都能做的谱系分析,或者谁都能评价的语系发源地,真正细致的技术活儿不是谁都能做的。这需要知识的积淀、需要弄脏手去学习,也需要规范的语言学训练。看这样的研究,你绝对不会感到沉闷,这就是向柏霖和鹅师ﷺ是历史语言学家,而我们不是的原因。
就如同看一场足球赛,也许它的结果是零比零,但是受过专业足球训练的人看的是教练的排兵布阵以及球员的临场发挥,从中看出很多内容。而其他人可能只需要第二天早上看个结果,然后说:“这场比赛肯定很无聊。”
所以,当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在分享自己的静下心来学习的心得,我觉得非常欣喜,我觉得是必须鼓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