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赵姨娘容易,不做春燕娘有点难

2025-03-27 18:49
上海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作者:艾窝窝

虽说红楼确是一部女性赞歌,也难免涉及角色褒贬。男主宝玉就有一套著名的“珍珠与鱼眼睛”论: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就怎么变出许多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老了老了,更变成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彼时彼景,宝玉借怡红院二等丫鬟春燕的嘴声发评价的对象,并非那个一向倒三不着两的赵姨娘,而是春燕的亲娘,芳官的干妈,何婆子是也。

人过中年,自知做不了宝黛湘那般华彩俊秀人物,愈发时时自省,千万别变成赵姨娘式的反面角色。年岁再长,渐渐发现真要当乘风破浪的赵姐姐,但凡出镜就能以负面新闻霸榜贾府热搜,也不是任谁都有如此心力和能力。可稍微一个不留神,就可能化身春燕娘,活脱脱沦为宝玉口里的死珠鱼眼睛。

被消磨的女性之光

“珍珠与鱼眼睛”论,看似一派天真,实则暗含作者对女性命运的深刻洞察。

在当今的女性主义语境下,女性不是非此即彼的性别定义,就像父权不是男权,而指向泛义的强权,爹味也不是说教的语气,而是控制的行为;爹不是性别意识,而是思维方式。

当女性主义渐渐被转换为一种修辞,她与一切美好的东西自带天然的联系,她是用女人生物性的特点,来比喻一种包容、博爱、无私,似水般柔韧的力量,以柔克刚、滴水穿石。

尽管红楼成书的年代,还处于不可争辩的男权社会,但作者已经萌发女性主义意识。把未嫁少女比作无价宝珠,本身就象征了女性天生未被世俗规训的纯粹与灵性,一旦步入婚姻,表象是男性介入,往深处探究其实是世俗介入。

从宝珠到死珠再到鱼眼睛的演变过程,是世俗规训与生存压迫对女性的双重绞杀。一方面隐喻了男性对女性的价值物化,一方面也揭示了男权社会对女性角色的系统性压迫,那些纯粹的天真与自我,在家庭责任、利益争夺与社会期待中,逐渐消磨,化为齑粉。

作为“鱼眼睛”的典型,春燕娘并非天生刻薄,却愣是被生活逼成了斤斤计较的模样。大观园“包产到户”新政,本是为底层仆从谋利,反而让婆子们陷入更深的焦虑。每一朵花、一片叶皆能被换算成钱两,女儿的月钱也要牢牢掌控,这种贪婪与狭隘,与少女自然柔和的光谱极端对立,折射出底层女性在资源匮乏下的弱肉强食生存本能。

相较春燕娘的“蠢”,赵姨娘的“坏”更显张扬,出身卑微却野心勃勃,以撒泼打滚的方式争夺存在感。一静一动,殊途同归,她们都是被时代碾碎的女性缩影。

可以唯利是图,但不能吃相难看

做人最要紧的是姿态好看。亦舒说:“如果恶形恶状地去追求一样东西,那么赢了,也是输了。”

利己本是人性,但“吃相”决定评价。眼里只有攒钱和育儿两件正经事的李纨,一边大手笔放贷渔利,一边无底线包揽诉讼的凤姐,谁能说她们不是唯利是图的主儿,可读者并不忍心对她们打出一边倒的差评。就像王昆仑先生在《红楼梦人物论》中所写,“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恨起来牙痒痒,喜欢起来心酥酥。

就算底色精明狠辣,凤姐协理宁国府的魄力,对丈夫贾琏以及闺蜜可卿乃至平儿的偶尔真情流露,就很让人动容。守寡持家表象淡泊,李纨暗中敛财只为儿子谋前程,再精明也暗含无奈,贪婪里藏着悲凉。

可见唯利是图不是错,春燕娘错就错在吃相太难看。

大观园刚刚实施包产到户新政,本就不消停的婆子们一个个更支棱起来了,从此翻身做主人,一花一朵皆是利益,一草一木都有用处,占便宜等不了明天,被占便宜忍不了一点。

代入春燕娘的个人体验,两个女儿的月钱都如数上缴,自己揽着一份活计,日常生活应该不至于缺斤少两,可心胸气度却越活越窄,连春燕做女儿的都看不过,形容老娘说“一得了这地方,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利害,一根草也不许人动”,与其说这是安全感缺失,更像一种习得性自保。

如果买股票会有这种感受,踩空比割肉难受百倍。本该我赚的钱没赚到,那可比自己丢钱更不能忍。

现在园里每一朵花落在春燕娘的眼睛里,都是将来实打实到手的钱两,就这样被宝钗的丫鬟莺儿摘下来编花篮玩,什么上下尊卑,什么亲戚颜面,统统顾不得,脱口而出就怨咒上了:“促狭小蹄子!糟蹋了花儿,雷也是要打的。”

这话说不说有什么两样呢?最多是说话的人出口气罢了,但无端惹来对方的厌恨,奈何不了敌人还自损脸面,十分不值得。

对于已经无法改变的结果,做不到打碎了牙自己吞,至少可以转个身再骂街,何必把场面弄得没法收拾,一个结果又结恶果,最终还是落在自己头上。

芳官洗头的闹剧也是一个道理,谁先谁后对两个小女孩来说原本就没当个事儿,做妈的非要跳出来帮偏亲生的,恶形恶状,活该招骂。

为几朵花与莺儿争吵,为洗头顺序与芳官撕破脸,这些行为暴露了春燕娘对利益的短视与情绪的失控。比如凤姐放高利贷时懂得借平儿之手遮掩,李纨攒私房钱也以“稻香老农”的淡泊形象作掩护,而春燕娘却将欲望赤裸裸地摊在台面上。

这种差异背后,是阶级与教养的鸿沟。在红楼世界里,上层女性懂得用体面包装欲望,底层女性则因极端缺乏资源与安全感,只能以最原始的方式争夺生存空间。当利益争夺撕破温情面纱,体面不过是特权的遮羞布。

遇事不迁怒,有话好好说

传统中国家庭里,要么天聋地哑沉默不说,要么有话不会好好说,红楼中的亲子关系就多呈畸形,贾政和宝玉是典型的一对参照组合。

贾政对宝玉的责骂是“恨铁不成钢”式的暴力,赵姨娘骂儿子,春燕娘骂女儿,都散发一股更年期式纯情绪发泄的做派,皆是无能者的迁怒。但他(她)们的本质是相通的,就是将自身焦虑转嫁至家庭里的弱者身上。

鲁迅自叹“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春燕娘们对孩子并没有恶意,可偏偏不惮以最难听的脏话泼向儿女。前者犹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当时社会的黑暗心脏,醍醐灌顶改良世道;后者就像不长眼的黑枪,一打一个不吱声,徒留一地脏血,两败俱伤。

难怪心理学家武志红近年来最热的一本畅销书,就叫《为何家会伤人》。许多家庭冲突的根源,在于“权力不对等”与“情感表达无能”。

红楼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主语就是何婆子姑嫂俩,一个认了芳官,一个认了藕官,恰好前几天因为藕官烧纸的事,春燕的阿姨被宝玉整蛊,气了个倒仰。何婆一登场就摆明了讥讽姿态,说什么“我们丫头眼里没娘罢了,连姑妈也没了不成”,她正为芳官之气未平,又恨春燕不遂她的心,便走上来打耳刮子,出口就是“小娼妇”……

这根本不能算作管教,归根结底是宣泄对自身处境的不满。无法改变被主子轻视的命运,便通过打压更弱者(女儿)获得虚幻的控制感。这种模式在现代社会依然常见,职场受挫的父母回家控制不住情绪,斥责孩子,婚姻不幸的母亲对女儿会有不自觉的过度控制,当一个人无法掌控生活时,往往选择伤害最亲近的人,形成代际创伤的恶性循环。

当代女性看似拥有更多选择,实则面临更隐蔽的“鱼眼睛化”风险。职场中的性别歧视、家庭中的母职惩罚、社会对“独立女性”的完美期待,无一不在挤压女性的精神空间。当我们为避免成为“赵姨娘式的泼妇”,选择压抑情绪、强装体面,却在不经意间滑向“春燕娘式的焦虑”,对利益过度敏感,对他人缺乏信任,甚至将婚姻与育儿视为投资计算,把自我价值与外界评价绑定,最终活成自己曾经厌恶的模样。

女性的价值不应由婚姻、母职或社会地位定义。如黛玉的才情、探春的果敢、湘云的豁达,无不展现多彩生命的丰富样态。

时代变了,女性不是一种性别,也不是一种处境,而是新时代的文明,女性主义变成了一种世界观。就像影评人“陈小姐的十五楼”在最新一期节目中拉片“荒野机器人”所说,女性主义思想的高级叙事载体不能局限在重复女性受性别压迫的悲情故事,而是反对弱肉强食恃强凌弱的丛林法则,21世纪的女性主义主张弱者需要得到尊重,宣扬水利万物却无争的世界观。

抵御“鱼眼睛化”的侵蚀,需要挖掘内在的力量,管它宝珠死珠,这样的外界标签统统都要撕掉。

利益追求一点不可耻,把对金钱的渴望转化为事业动力,而非锱铢必较的市侩。习惯非暴力沟通,少一点迁怒,多一点共情,何婆子骂了整本书里最难听的脏话,其实想对春燕说的,不过是一句“娘心里苦,怕你将来也这般受罪”。

春燕娘与赵姨娘的悲剧,是时代的产物,也是人性的镜子。她们的可憎之处,何尝不是普通人在困境中的挣扎,重要的不是批判“鱼眼睛”,而是理解其背后的生存逻辑,走出情绪困境,并在自省中保持清醒。

为建设一个新世界的伦理提供视角和方法,以非暴力的主张对旧父权进行清算,或许当我们能对春燕娘说一句“我懂你”,而非高高在上的嘲讽时,才是真正摆脱“鱼眼睛”诅咒的开始。

END

文字丨艾窝窝

图片丨网络

原标题:《不当赵姨娘容易,不做春燕娘有点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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