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其买书、借书、捐书、荐书说起
文 | 肖亚男
提起钱玄同（1897-1939），众所周知，他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核心人物之一。熟读鲁迅文章的人还晓得，钱玄同是经典小说《狂人日记》的催生者。作为北师大学子，则不能不知道，钱玄同先生首先是卓有成就的音韵学家、文字学家、训诂学家，同时是一位独树一帜的教育家。他一生的学术和教育活动，虽与北大、清华等校均有干系，
然而最重要的活动场域还是从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发展而来的北京师范大学。
钱玄同先生与北师大结缘，始于1913年9月14日。翻检《钱玄同日记》，1934年4月14日他记道：
师大校务会议议决：至去年十二月十七日纪念日止，凡满二十年之教职员，均赠予纪念品。予于1913年9月今日到校，有此资格。今日它送来“诲人不倦”银盾一，即作函道谢。
1913年夏，钱玄同随其兄钱恂抵达北京，开始寻觅职位。不久，获得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之聘，在历史地理部及附属中学担任国文、经学教师（1915年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增设国文部，钱玄同先生改任国文部教授）。
从此，直至1939年病逝，长达27年的时间里，钱玄同先生都是北师大专职教师，并担任国文系主任近十年，深度参与北师大学术建设。
他在北大等校上课，仅属兼职，且一度中断。钱先生与北师大的缘分静水流深，无烟花之绚丽与钟鼓之喧嚣，平淡如日常，因此不常被人传颂。今天，我们要聊一些钱先生和书的故事，通过真切的细节，触摸北师大学术史上的钱玄同。
钱玄同担任国文系主任期间邀请夏宇众来师大任教的信函
01 买书
钱玄同先生嗜书如命，
在北京生活的岁月里，始终保持着逛厂甸书摊的习惯，
被友人戏称为“厂甸巡逻官”。翻阅《钱玄同日记》，每年都有在厂甸买书的记录。以1919年2月为例，该年2月日记只记到11日为止，而1日、4日、6日、7日、8日、11日均有赴厂甸购书记录。又如1922年2月，2日、3日、4日、5日、7日、8日、9日、10日、11日、20日、21日、27日、28日之日记皆提及逛厂甸与购书。
如该年2月2日：
上午在高师上课。今日午后一时至五时，畅逛土地庙、厂甸、火神庙等处之书摊。今年书摊较前数年为少，书亦较少。我买了一部汲古阁本的《乐府诗集》，价十四元。印本尚好，纸亦不甚脆，还算便宜。我两年前亦在厂甸兴中买得一湖北刻本，纸厚、墨浮，手一碰便黑，厌恶之甚。久思得一汲古阁本，今日购得，甚为欣喜。又购得四印堂初印本《稼轩词》，价一元八角……
2月3日：
上午、下午均在高师上课。今日买得《击壤集》，十元；《曾国藩日记》，十四元；丰城熊氏新刻本《切韵指掌图》，七角……
2月5日：
今日逛了大半天的厂甸，买了：《潜书》，一元二角。段大令《定本毛传》，二元五角。石印《日知录》，一元五角。《论语正义》，四元五角。段定《毛传》有一样好处，他把“传”与“经”分成两起写，则读经较便也……
有些日子，日记未记逛厂甸和购书，但提到整理书箱（2月14日、16日、17日），盖因购书较多，须及时整理，以防紊乱也。
今日的琉璃厂古文化街附近地图
钱玄同先生频繁逛厂甸，和他就职北高师极有关系。
因北高师校址（大约等同于今北京师大附中校区而更大一些）与厂甸地址（大约等同于今琉璃厂古文化街）毗邻，钱先生授课完毕，即可步行前往，权当散步可也。事实上，钱先生就职北高师后，学校给他提供了宿舍。据其子钱秉雄回忆，1925年之前，他夜宿师大为多（钱秉雄《回忆父亲——钱玄同先生》）。日记中也常提到住在宿舍。如 1917年3月27日，他记道：
今日师校授课二小时。午后偕幼渔至琉璃厂购书。予购定《长庆集》一部，值四元。与幼渔（马裕藻——本文笔者注）同至师校宿舍……购有正书局之原本《红楼梦》（此书幼渔在丁戊之间曾见于《时务报》馆，确为旧抄本，绝非今人作伪）。
常住学校宿舍，规避了一些家庭琐事，留出充裕时间；所购书亦可就近置于宿舍，免去长途携带之劳。这是钱先生频繁光顾厂甸的两个重要因素。前面提到他整理书箱，即在师大宿舍为之。1924年3月15日他记道：
午前9-12，师大。午后整理了一个半书架，各书均用废纸书书目，每书一片，以便将来凭片整理，各书待整理就绪再誊片，则“疑古室藏书目”便成矣（从今以后，拟陆续不间断地整理，总期暑假以前将书籍清理完毕）！
可以想见，钱玄同先生从1913年到1924年住师大宿舍期间，购置了数量不菲的图籍。
02 借书
钱玄同先生不仅自己买书，也经常借书。翻览其日记，向朋友借阅某书的记录不时进入眼帘，胡适之、马幼渔（裕藻）、张少元、吴检斋（承仕）、钢和泰（Alexander von Stael-Holstein）、单不庵、周启明（作人）、黎劭西（锦熙）都曾借书给他阅读或抄录。究其原因，一是某些书籍市场上难遘，二是他经济上并不宽裕。
他也经常向各图书馆借书。来京之前，常赴浙江省立图书馆查书。1913年抵京后，在日记里多次提到在北高师看书和借书，比如：
1916年10月25日：
向师校假得《饮冰室丛著》检阅。
1919年9月30日：
十一时到高师图书馆去。
同年10月16日：
至高师图书馆查书。
同年11月17日：
至高师图书馆看书。
1923年4月25日：
五时出城，向高师图书馆借得《六经奥论》一部。
1924年1月11日：
四时半到师大借得《通雅》一部。
1931年10月13日：
今日向师大借得“通志堂”中司马光《古文孝经指解》。
1933年5月23日：
至师大文学院还书。
钱玄同先生向人借书，也借书给他人，其中不乏师大学子。1923年9月26日的日记中，记载北高师国文系学生范士荣来访，借书一部。此外，他不仅把自己的书借给学生，还会介绍学生找自己的朋友借阅书籍。1930年他曾致函朱希祖（字逷先），请对方接待师大毕业生孙楷第前去借阅某书。兹将其函文迻录如下：
逷先兄：兹有师大毕业同学孙子书（名楷第）君欲奉谒吾兄，借观尊藏《双钉案传奇》，特为介绍，请赐接见为荷。孙君毕业后，弟即邀其任国文系助理员，现又在弟与黎劭西兄主持之中海《中国大辞典》编纂处中担任小说戏曲方面之工作。他平日最喜研究中国小说戏剧，他去年曾在孔德学校编小说目录者一年。近因有所考证，需一检《双钉案》，知兄处有此书，故拟晋谒一阅，大约半天工夫即可读毕，想吾兄必乐与借观也。弟钱玄同。十九，十二，二十九。
钱玄同致朱希祖函，西泠印社拍卖公司2017秋拍拍品
03 捐书
笔者在北师大图书馆的古籍书库里，发现了两部钱玄同赠书。一部是1917年捐赠的《史记探源》，宣统二年（1910）刊本。此书作者崔适（1852-1924），为近代今文学家、史学家。《史记探源》为其代表作之一，完稿于1909年，初刊于1910年，民国年间有再刊本，铅印。钱玄同在此书完稿时已闻其消息，日记1909年9月20日有言：
日入后伯衡来此，赠我崔怀瑾《四谛通释》（崔氏旧作）。崔氏为归安人，俞樾弟子，好治今文经，闻近方作《史记探原》一书，未见，未知其审。
其时钱玄同尚在日本。1911年钱玄同归国后，前往拜访崔适，问学切磋，后乃执弟子礼，日记中提到崔适均敬称“崔先生”。他最早读到崔适《史记探源》，应在1911年。可惜该年钱玄同无日记。笔者从次年日记中找到他读《史记探源》的痕迹：
1912年10月12日：
……《史记》拟取崔先生《探原》照改照删，还其今文真相而读之。
可见当时他手头已有《史记探源》一书，不知是否为捐赠师大图书馆的那一部。
笔者发现的另一部钱玄同所捐书，是1925年捐赠的《唐写本切韵残卷》。此书出版原委，已有学者撰文考述。钱玄同为赞助此书出版的同仁之一。
笔者相信，在北师大馆藏四十多万册线装古籍和数万册民国平装书中，一定还有钱先生捐赠的其他图籍，此有待于今后继续查证。
钱玄同捐赠北高师图书馆之《史记探源》书衣
钱玄同寄赠北师大图书馆之《唐写本切韵残卷》登记卡
04 荐书
钱先生是国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其学养有目共睹，北师大图书馆充分重视其意见和建议。钱先生也关心和支持图书馆的建设。从日记中可看到，钱先生参与了北师大图书资源方面的重要事件的策划，荐购书籍，圈定名录，为保存和发展北师大图书资源做出了贡献。
日记1930年9月26日：
十一时至女师大开研究所会议，我提议储一千元购宋清两代金文书而剪之之事。
日记1933年4月24日记道：
下午一至三，师大。何日章来（师大英文系毕业生，图书馆主任，十五年来拜门者），谈师大书装箱事……灯下阅师大研究所之书目，择较精较要者圈出，预备先装箱也。
其时为九一八事变之后，北平岌岌可危，各文物收藏单位纷纷整理珍贵物件，预备南迁。古籍作为文物，也面临装箱南下的局面。师大图书馆主任何日章先生为此拜访钱玄同先生，请其协助圈选精要书籍。钱先生深感兹事体大，当晚即着手为之，足见其对师大古籍的重视。
北师大古籍书库中，还有一大套重要藏书，与钱玄同先生关系紧要。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北师大西迁。钱玄同先生因身体状况非常差，无法随行。他留居北平，心怀故旧。其时，李大钊先生牺牲已逾一秩，其子女生活困窘，欲筹措赴延安的路费而不得。钱玄同先生感念旧谊，拖着病体，四处联系变卖李大钊的藏书。1939年1月10日，他造访周作人苦雨斋（当时周氏尚未落水），商量此事。最终于14日将李藏《九通》售于当时的伪北京女子师范学院。三天之后的1月17日，钱玄同先生就病逝了。抗战胜利后，北师大复校，接收了伪女师的图书资料，李大钊这部旧藏遂成为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珍藏善本。（关于《九通》，详见图书馆公众号栏目“京师珍藏”第三期《李大钊旧藏〈九通〉》）
钱玄同先生只活了52岁，在北师大就职的时间，超过其生命长度的一半。北师大历史上的钱玄同，不是那位叱咤五四、毁誉参半的名人，而是一位质实的学者、热心的先生。从其买书、借书、捐书、荐书等行为细节，可管窥其与师大的紧密关系，以及他切实推动师大学术发展的笃定印记。
肖亚男，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古籍部副研究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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