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始是这样

窦娥死的时候许下的三件事，一对地，一对天，一对人，一一应验。而且一个什么都没做的小寡妇过了二十多年苦日子，最终稀里糊涂就被当做杀人犯处死了，的确冤得不行；若是说她不冤，大概很多人都是不答应的，斥曰在做翻案文章，但我们想一想，除了老天爷，有谁觉得她冤？桃杌是判官，他亲自定的案，窦娥不冤；张驴儿毒死了亲父，那也是因为窦娥死也不从自己，简直死有余辜；蔡婆婆在窦娥当死的时候也只说“这都是我送了你性命”，可见起初也是以为确是窦娥看不过张孛老所以毒杀了他；如果没有超自然力量的参与，窦娥的案卷也早就被他匆匆翻过了。而且当时窦娥承认罪行的时候，桃杌对她的用刑也已经结束了，完全可以认为她是自愿招供而非逼供。一切都顺理成章，至少在人类的规则下来看，这是一个没有一点冤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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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窦娥还是死了，在一个没有一点冤枉的世界里窦娥还是冤死了。

谁害死了窦娥？

第一号罪人就是糊涂官桃杌。葫芦官判葫芦案，葫芦案下窦娥冤。桃杌上场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然后在后面也是“金句连连”，什么“人是贱虫，不打不招”之类。这种太守，贪婪、无能、暴虐全都占尽了，甚至让人感觉他昏庸无赖地过了头，让人怀疑这个世界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法律？

所以关汉卿时代的法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其实对于关汉卿的生平我们所知甚少，几乎难以确知。根据关汉卿做过的《大德歌》以及后人的考证，我们基本可以推定《窦娥冤》作于1299年之后。

剧中的肃政廉访使，蔡婆婆放的高利贷，张驴儿夫子的迥异于汉人礼法的野蛮行径，三年的大旱，都明白地交代了故事的时代背景。窦娥的冤案就是在那个时代产生的。终元一朝，都没有真正的成文法典，1271年以前，蒙古在北方的汉人地区施行的仍然是金朝的《泰和律》，而在1271年之后，《泰和律》也废止不用，自此之后元代仅在后期产生了一些判例和政令的汇编。

金朝的《泰和律》

在《窦娥冤》的时代，封建社会的中国真的是无法无天的状态，诉讼裁决全靠蒙古入主以来的各种零散条文政令和前代判例。在这种氛围之下，出现《窦娥冤》的故事 也就不足为奇了 。如果不是借助超自然力量甚至永远无法昭雪。

虽然没有法律，但是案子还是要断，还是有一些基本的法律原则的。在窦娥的案子里，适用两个基本的法律原则：一是汉人在生活中适用汉族礼法，一是蒙古民族对汉族的法律特权。

元代统一中国之后，采取南北分治的办法，汉人行汉人法，蒙人行蒙人法。比如收继婚，蒙古人之间的收继婚制一直有效，而受蒙古影响，汉人的收继婚也日益普遍，但后来的法律中明文禁止汉人的收继婚。所以在处理汉人的诉讼的时候，判断的标准依旧是宋金以来的汉人礼法。

窦娥的罪名是“毒杀公公”，而在中华法系的体系中，谋杀尊长的罪名非常严重，恶逆等恶性犯罪属于“十恶”，即使有的时候是过失致死甚至长辈执意寻死，这些罪过最后都会算在与之有关的子女、儿媳身上。而且按照元代司法证据规则，“谋恶逆”属于“十恶”的严重犯罪，并不要求指控人提交物证，也不要求法官断十恶之罪时一定要依据物证。一般而言，中国古代司法证据制度中，“据供辞定罪”是首要原则，“据状断罪”是次要规则。在十恶这样的恶劣情况下，定罪量很少适用“据状断之”规则，官府都可以不必核实即行判处。

那么张孛老究竟算不算窦娥的公公？在现在所见的《元曲选》本中，张孛老和蔡婆婆没有结为夫妻，说是公公似乎有些牵强；但在稍早的《古名家杂剧》中，这两人是已经结为夫妻了的。大概是明人觉得蔡婆婆如果改嫁张孛老的话似乎有悖礼教之故。所以，只要发生了张孛老意外死亡这样一个事实，而窦娥又被控告，那么这个罪名非有铁证，是决计逃不脱的。

加在窦娥身上的除了汉族的礼教，还有蒙古族的压迫。

当然，戏里面的角色并没有特别强调其民族属性，在汉族伦理里，入赘这种婚姻方式本就较为少见，更何况父子同时入赘，简直不能想象。但这在蒙古族中就很常见。所以张驴儿父子很可能是影射蒙古族的游民恶霸。所以州官对张孛老与蔡婆婆的事实婚姻才深信不疑，连窦娥都无话可说。 蒙古族的习俗法使张孛老和蔡婆婆的婚姻成为事实，而汉族的礼教又让窦娥罪加一等。

这样看来，杀害窦娥的凶手里，还得算上张家父子这两个无赖。

看到这里，我们不禁要问，窦娥已经没救了吗？不然。窦娥还有一个蔡婆婆。

按理说，蔡婆婆是个经营高利贷的商人，家产丰厚。在窦娥这个案子里，我们一直以为是张驴儿对桃杌行了贿赂，但戏里面并没有挑明了说张驴儿确实行了贿，而且说到行贿，身为高利贷商人的蔡婆婆，难道不比流氓张驴儿更有行贿的能力吗？对付一个认钱不认人的糊涂太守，又处在一个无法无天的大好时机，此时不行贿，更待何时？

那么我们可以用最恶毒的想法来揣测一下蔡婆婆的心思：她为什么不行贿去救自己蒙冤的儿媳妇？

可能窦娥不值这个价。你知道窦娥值多少钱吗？现在我们看到的《窦娥冤》，窦天章把女儿“卖”给蔡婆婆的价钱是四十两，但是在更早期版本里，窦娥连四十两银子都不值，只值十二两。同时期的其他作品里卖孩子的价格甚至还要更低一些。而至元以后物价飞涨，十二两的价格实在太便宜。

为了救这个十二两“买”来的童养媳去花数倍于此的银钱，这件事到底值不值，蔡婆婆恐怕是有自己的考量的。更要命的是，即使蔡婆婆舍得花这个钱，大概也不想救窦娥。前面已经说了，蔡婆婆已经嫁给了张孛老，在对待张氏父子的态度上，蔡婆婆的表现一直是半推半就，顺水推舟的，并没有窦娥般坚定的立场。也就是说张孛老是蔡婆婆不顾窦娥强烈反对毅然决然改嫁的，张孛老乃是她的如意郎君。蔡婆婆常年守寡，会不会也“不惯无郎”呢？这么一来，窦娥反而是阻挠她个人幸福的绊脚石了。张孛老虽然不是窦娥害死的，却到底是因为窦娥从中作梗之故。守寡几十年，忽然有了个如意郎君，却又忽然没了：窦娥死了，也未尝不是替蔡婆婆偷偷地出了一口气。

窦娥有一个把女儿卖了之后十几年都找不到的智商欠佳的父亲，也有一个把自己视为价值十二两的绊脚石的婆婆，更是有一套为她量身打造的法律，再遇上俩流氓，只有死路一条。但窦娥有错吗？一点也没有。一点错都没有的人，通过正常的法律程序之后竟然就被处死了。

这个世界当真是为善的命短，作恶的享富贵又寿延。窦娥到最后都没想通为什么自己会到这个地步，其实这只是因为她不够坏而已，道德高尚的人被一群骗子、无赖、昏官包围，终于无路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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