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思憶武帝,銅人當時流下的清淚,必如鉛水般的沉重吧!咸陽道上,沿途一些衰敗的蘭草相送;老天若有情,恐怕也將有感於人世的滄桑而蒼老吧!攜著露盤孤單單地出去,這時,月色何等荒涼;逐漸地渭城已越來越遠,渭水的波聲也愈來愈小了。
輝煌逝去的年代
當節期慶典來臨,牌樓聳立,旗幟飄揚,人潮也像沸騰了……然而,當時局變異、記憶刷新,所有往昔的輝煌只剩下斑駁的痕跡,誰又能不有興亡盛衰的感嘆?
漢朝極盛時代的武帝,在京城長安宮殿前建了二十丈高的金銅仙人,手捧銅盤玉杯,以承聚雲端露水;除了宣揚國威,也想將露水調和玉屑服用,求得長生。漢朝亡了後,魏青龍元年八月,明帝命令宮官牽車,往西去運取金銅仙人,要遷移到許都,立置在前殿。宮官把銅盤拆卸下來後,據說仙人臨運上車前,居然潸然淚下……。李賀身處國勢漸頹的晚唐,以王孫身分作此詩,我們就可想見其深沉的感嘆了。
以古謂今的感嘆
李賀這詩,走到了漢唐國度的邊界,剝開它衰亡時的蕭條、破敗時的落寞。詩中反義合成的修辭,讓意象尖銳的角力辯證。如:以無名小卒般的「劉郎」來指稱曾經統領天下的武帝,道破了尊與卑的虛妄;同一句中「夜」與「曉」的瞬間轉變,讓人覺得大漢帝國威赫數百年,只不過像夜間的一場夢;蒼苔以「土花」借代,是衰頹後卻化妝為繁花似錦的假象;「指千里」與「射眸子」互相逆反的力道,交錯成法統衝突的逼人現實。
「清淚鉛水」與「玉盤盛露」更是對比的焦點:露是上天的恩澤,淚是人間靈魂的悲液。銅人—本來是人向天爭寵、與天爭高的欲望而建造,而今卻只能替老天為著這人世的浮誇而哀傷。結尾漸次減弱的聽覺意象更隱喻著:盛大的版圖,正在縮小……,固若金湯的城池宮牆,一轉身相背,就虛幻地像海市蜃樓般!
除了馬聲、車聲,這詩寂寥靜默得像戲劇換幕時的「過場」,那魏官猶如舞臺上的「撿場」,搬運著上一幕剛用完的道具。因著這換幕的空檔,讓我們看出道具是虛假的存在;但也因這過渡的間隙,虛假的道具才有自己真實的眼淚。
珍藏的眼淚
這詩讓我們思索比自己生命更長的歷史時間。宛如長溝流月,一去無聲;歷史的真實,其實不在於權威與榮耀宣揚的高峰,而是隱藏在沉默無語的縫隙�。—看那死寂的宮殿中,懸宕了一種疑惑不安的氛圍,好像問著:時勢轉換,權柄更迭,誰才是時間中的主人?我們總以為書寫歷史的,是那叱吒風雲的要角,因此有人靠車,有人靠馬;但巨人的影子消逝之後,我們的身分又當何所認同呢?
這首詩是元和八年(公元813年)李賀因病辭去奉禮郎職務,由京赴洛途中所作。其時唐王朝國運日衰,藩鎮割據,兵禍迭起,民不聊生;而詩人那『唐諸王孫』的貴族之家也早已沒落衰微,報國無門,處處碰壁。詩人有感於此,因而借金銅仙人辭漢的史事,來抒發興亡之感、家國之痛和身世之悲。它設想奇特,而又深沈感人;形象鮮明,而又變幻多姿;詞句奇峭,而又妥帖綿密:是李賀的代表作品之一。特別是『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一句,已成為傳誦千古的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