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真正的「非虚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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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举个例子吧。
某地发生车祸,一保安救人过程中被爆炸的汽车炸死。这是新闻。
某地发生车祸,一保安救人过程中被爆炸的汽车炸死。据了解,保安是安徽芜湖人,今年58岁;被救者表示十分感激和心痛。这是跟踪报道。
某地发生车祸,一保安救人过程中被爆炸的汽车炸死。这是这一路口最近半年来的第五起车祸,当地居民表示这一路口存在视觉盲区,此前反映过但没有得到回应;该品牌汽车此前曾陷入“召回门”,与爆炸可能有关。这是深度报道。
某地发生车祸,一保安救人过程中被爆炸的汽车炸死。那天早上保安几点出门,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最后他死于车祸的救援中。由这篇文章折射出一个底层保安身上可贵的人性。这是人物特稿。
老张五十八岁了。他一直习惯于在喝茶的时候转三圈杯子,他说这能够辟邪。老张是个特别胆小的人。文革的时候他因动乱失学,改革开放的时候他做生意失败,他的幼子因为疾病而去世,为了给孩子治病他还误入过传销,病退之后他当了一个保安。某天,他看到了一起车祸。他最终决定去救车里的人,并没有想到自己可能会因此而死。这是非虚构写作。
非虚构写作和新闻的最大区别在于,新闻写作是功能性的。它需要遵循作者——读者间关于功能的默契,也就是“你以最便于阅读的方式写作,使我能第一时间知道需要知道的真实的东西”。在新闻写作里玩花样,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情,因为它可能会伤害新闻的功能性。
而非虚构写作是艺术性的。它取材于生活,但并不需要以固定的模式呈现。对于新闻来说,保安老张死亡是一个新闻事件,一切其他内容都围绕新闻事件进行;但对于非虚构写作者来说,老张是时间长河里一个存续的叠影,写作者可以选择任何一个时间段切入,任何一个时间段切出。只要你想写,完全可以写一个普通老人一生的故事,只在最后加上一句:五十八岁那年,老张为了救一个车祸受害者而去世了。
下面是结论。
新闻记者在我看来,是车珠子的。他们负责把珠子车圆,打洞,串成手串。不管你是什么质地、什么形态的玉,既然车了珠子,就是珠子的造型,只是质量不同。
非虚构写作者像是玉雕师。他们根据玉的质地、纹路、颜色,来设计下刀的方向和最后成品的形状、细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只可能从已有的玉石入手,切除、打磨、抛光,而不可能把坑洞填满,或把两块分开的玉连在一起。玉是事实,事实是非虚构写作者的底线。
而虚构写作者,就是小说家们,他们是雕塑家。他们可以肆意改变材料的形状,让它符合自己或他人心目中的一切。
这三者,没有高下之分。
唯一令人讨厌的,就是顶着非虚构写作之名,行小说家之实的人。就好像一个玉雕师傅卖给你一颗七层玲珑球,你回到家才发现,它是两半一合用胶水粘合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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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几句话吧。
有人说,不管它是不是真实的,只要合情合理,能够反映社会现实,就是好文章。
这是个我不能苟同的说法。
反映社会现实中的“社会现实”是哪里来的?是大量真实的记录的堆积与沉淀形成的。这里面,不应有造假内容的藏身之地。小说家大可以写作现实主义题材的小说,并取材于真实,但他们并不应该鼓吹自己的作品是“非虚构写作”。
更何况,真实本身就是有价值的。无论是历史还是新闻,它对于人的意义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那是确实发生过、发生着的事情。只有确实发生过的事情才值得我们给予足够多的关注,并从中吸取教训。
非虚构写作带给人的审美感受与价值,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真实。因为人的想象力可以无边无际,但只有一个真实的标杆,才能告诉人们:人可以是这样的,世界可以是这样的。
正是因为真实有着这样巨大的价值,所以那些《寒门状元之死》之类文章的作者,都会号称自己写作的是“真实故事”。他们若是一开始便宣称“这是小说”,绝不可能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
而非虚构写作的难度,很大程度上也来自于真实。还是拿玉来举例子,玉雕师无法改变玉本身的瑕疵和裂纹,也不可能把两块原本分离的玉石合二为一而毫无痕迹。所以,一个玲珑球需要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才能雕琢完成。
限制它的,是“玲珑球必须是一体雕刻,不能有接缝”这点。而如果可以有接缝,两个半球分别雕刻然后合起来的话,熟练的雕工可能几天就能完成一个玲珑球,花纹还能做得比前者更精细、更漂亮。
可那样的玲珑球,会有人要吗?
同样的道理,用“合理想象”的方式写出来的文章,无论是跌宕起伏的故事还是细致入微的情感,都会比非虚构写作更能让读者获得阅读快感。
当然,那样的文章,就像是这一合两半的玲珑球一样,仍然有审美价值。但是拿着一合两半的玲珑球冒充一体雕刻的,就是奸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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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更新几句,解答几个朋友的疑问。
有朋友问,通讯算不算非虚构写作?报告文学算不算非虚构写作?
我认为,报告文学、通讯、非虚构写作等等,不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它们是一个连续的谱系,只是因为功能的区别,而处于这个谱系的不同位置。
有朋友问,非虚构写作是不是完全得是真实的?即使和主旨无关或关联不大的内容,是否也应该真实?
这么说吧,学新闻的人都知道,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真实——事实真实,但事实真实是任何人都不可能达成的,除了上帝。所以,新闻真实只能做到尽量贴近事实真实。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提到的真实有很多种,比如亲眼见到的事实、物证证明的事实、听说到的事实、经过推理可以排除其他可能性的事实,等等。最低程度的事实是“没有说谎”。
而无论对于记者还是非虚构写作者,他们的写作都必然有一个主旨。围绕这个主旨越近的东西,其真实程度就必须越高,其不真实带来的后果也会越严重。而偏离主旨的东西,则可能没有必要搞得那么精确。
拿我之前举的例子来说,老张五十八岁了,他这天一大早起床,吃了大饼喝了粥,然后去上班。接着发生了一系列事情,最后他救下了一个人,自己死在了车祸的爆炸中。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救的人,救人时说了什么,爆炸如何发生,当然应该尽可能准确。至于他早上吃的大饼是甜还是咸,就不一定非要写得那么细。
当然,对于非虚构写作来说,如果要解释老张这个人是如何成为英雄的,他的过往历史就相当重要。比如,你不能为了诠释老张“要做好人,要管闲事”的性格来源,就捏造出老张父亲曾经被人批斗,幸亏有好心人庇护的事情。即使这件事情发生在老张身上很合理,甚至老张的好几个同学都有过这样的遭遇,也是不行的。
这里给大家留一个思考题:
老张去世之后,一个记者在微博上宣称“你们也不要觉得这人就有多高尚,很多时候高尚的背后不一定是高尚”。然后他表示:
走访显示,老张曾经在车祸前多次经过这个路口,而且当地人都知道这个地方容易发生车祸;
对老张的调查显示,因为沉迷赌博,老张最近手头很紧,欠了一笔不小的债务;
老张的一位同乡曾经在半年前因为见义勇为而获得了一笔不小的奖金;
当天路面结冰,天气寒冷,路上行人很少,而老张却偏偏在那个时间段出现在了路口附近并且徘徊了很长时间;
老张有很大的烟瘾,有人目击当天他徘徊在路口时一直叼着烟;
在几天以前,老张的邻居请他帮忙把一袋重物搬上二楼,老张以肩周炎为由没有同意。
这位记者说的这些事情都是真的,可以拿出过硬的人证和监控录像。当然,这位记者并没有直接表示“老张其实是一个自私的赌鬼,他之所以会去救人只是因为他推测下雪天当地容易出车祸,而救人可能会获得嘉奖和被救者的报答,然而他抽的烟导致了车辆被引爆”。
现在,你们怎么看待这位记者和老张?
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是:不要去管这些信息。这些信息都是对动机的揣测,而非虚构写作不应该、也没有能力真正还原一个死去的人的动机。老张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他同乡的获奖;老张可能那天只是欠了赌债心里堵得慌所以大冷天出去自虐;老张可能真的犯了肩周炎,等等。
这些都不重要。但你只要开始想,“我要怎么替老张反驳”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就算你拿出老张的病例证明他真有肩周炎,质疑者还是能拿出一些只有相关性却没有因果性的所谓“证据”来继续质疑。正确的答案是,老张的行为是高尚的,而且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的卑劣。
Ps,这种记者所在多有。比如微博上的那个“一个有点里想的脊者”,当年女孩吃烧烤被毁容事件里,就皮里阳秋地一句“这姑娘平时喜欢用陌陌”。他的确没有明说女孩是因为自己不检点、出去约人深夜吃烧烤才挨打,如果有人问起来,他也大可以说“我说错了么,她的确有陌陌账号呀,我又没说她是约炮被打的。”
但很多人就是会被这种无关信息带偏,而忘记了——一个女孩和人正常吃饭的时候被暴击毁容,和她平时喜欢用什么app没有本质的关联。
谢邀,“状元之死”刷屏后,一位仁兄转来主创团队的一则声明,还附了一溜表情包说: “感觉是非虚构写作被黑的最惨的一次。”
他的潜台词是:你丫还混什么非虚构呢?那哪能啊,于是我把文章和声明都看了。 一等一的车祸现场,完了还要碰瓷,扑在非虚构的车前盖上。
我们从两个方面来分析这个问题。 首先,什么是真正的非虚构写作?为什么非虚构容易躺枪?
这场对非虚构的甩锅,在声明的第一段已非常明晰。它是这么写的:
文章不是新闻报道,这是一篇非虚构写作……在细节上,我们做了许多真实情况的模糊化处理。
“模糊化处理”得怎样,考究客们已经扒过了。 我只想翻译一下这段,意思很明显——我们不是写新闻,别用真实要求我们,非虚构写作稍微虚构一下怎么了?没看到我有这么大的苦衷吗?
此时,非虚构若有知,一定已黑人问号脸:“What?Are you kidding me?”
非虚构容易躺枪,主要吃了概念的亏。和很多舶来品一样,在中国,非虚构看着热闹,实则无甚大众基础。若非从业者,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意其内涵及精神,文爽即可。
非虚构写作肯定、一定、必须、只能遵守零妥协的“真实原则”,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虚构。 在真实性的标准上,它和新闻报道并无二致。(当然,表现手法和艺术价值迥异。)
非虚构写作被偷梁换柱,甚至被高举为“虚构”的豁免牌,“焦虑贩卖机”们正是吃准了受众的认知不对等,浑水摸鱼大肆收割流量。什么时候蹭坏了,是无所谓的,总有新词换招牌。这年头,谁还纯情坚贞做百年老店呢?
这一点,专栏作家宋金波说得更形象,他在《<一个出身寒门的状元之死>是“权健式文字保健品》一文中写道——
《状元之死》与保健品一样,已然突破了“无益”与“恶”之间的界限。如果说,咪蒙及其团队以往的文字产品,因其鸡汤的性质,更接近于“无益”的话,那《状元之死》的仿真式诱导,特别是文末利用“慈善”欺骗读者,正在试图突破“恶”的边界。
其次,我们再从历史和现实的角度,看看非虚构的外衣是怎么香起来的?
非虚构写作诞生至今已半个多世纪,在中国一度只在专业圈里打转。直至2010年,《人民文学》倡导“非虚构”,才有了点潮流的样子,但也只是敦促作家走出书斋,远离“二手生活”。
那它是如何从一个高冷词成为LV复制品,满街满巷都想背一把呢?
从大环境看,非虚构写作在新世纪后的确登堂入室了,其中以2015年诺奖颁给了阿列克谢耶维奇为标志。要知道,非虚构作家在瑞典文学院历来不受待见,上一部诺奖非虚构作品已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情了,它是丘吉尔的《二战回忆录》(1953年诺奖)。
我们看看阿列都写了啥?二战、古拉格群岛、苏联解体、切尔诺贝利核灾难、阿富汗战争(苏联时期)……也是非常硬核了。 这着实鼓舞了全球的诸多同行,包括遥远的中国,作家邱华栋称之为“非虚构文学的胜利”。
进入中国后,非虚构写作的批判精神一部分由现实主义作家继承,另一部分则被媒体借鉴,有了非虚构的分支——特稿。此后,非虚构的批判功能和空间逐渐被压抑,仅留的真实性和文学性,在自媒体时代迎来了“春天”。
2016年,整个中国影视资本弥漫着“地理大发现”式的荷尔蒙,冲刷出一批非虚构作品,大多售出百万级影视版权。市场一度相信,非虚构写作的商业模式找到了。自媒体也追逐而至。
但严遵非虚构“祖制”是违背商业规律的,意味着即使你有孙猴子一样的本事,也要在“真实”的头箍下办事。海量的采访、搜集、极其严谨的求证、写作,是不符合效率原则的,也是无法套路收割流量的。
怎么办呢?“我有一个朋友”、“我的实习生”体出来了,吃准了一个灰色地带——我二大舅的事儿你怎么证伪呢?这是比“知音体”更高阶的形态,后者在重要篇目上尚基于公开事件,“新知音体”则解掉最后的底线。
至此,非虚构写作的批判性、公共性、真实性甚至文学性,皆被聪明地悉数消解,成为爽文的外衣。然而,并没有人愿意承认,因为他们深知,虚构只能被人消费,非虚构才能消费别人。 就像状元文那煞有介事的讲述主角家庭的结尾,引得看众纷纷想捐钱一样。
说到底,这是个套路的世界。认真的人,却未必会输。
接下来,我还会写若干非虚构写作的科普文章,同步加进来,也可以关注我的知乎专栏 “叶伟民写作” ,第一时间获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