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领域、新问题、新方法与历史学科的发展”这个话题,是富有挑战性的。
历史学的一般目的,也是为人类知识大厦提供新知,如同任何科学一样。
具体到中国政治制度史这个研究领域,百年来已有丰硕成果,形成了很多基本的问题,以及相关研究方法。
在寻求开拓、深化的努力中,有一个不妨致力的方向,我暂时名之为“技术原理”的揭示。
这里所说的政治制度,主要是指一个政权的组织、人事和法律制度。
这些制度均围绕组织目标,按一定的规则、原理组织起来,可以按预定机制运行的系统或结构。
从结构功能主义的角度看,建构制度与装配机械是有某种相似性的,都要遵循“技术合理性”。
各种器件须按一定原理组装在一起,否则就是一堆杂物。
组织或制度的结构也不是任意的。
“技术原理”的提法,是说在分析上,相关问题发生在技术层面,尚未把政治、文化、经济、社会等因素考虑在内。
当然,制度并非以纯粹“原理”形态存在于真空之中。
制度自身的构成逻辑,在现实世界中必定同政治、文化、经济、社会各种因素“叠加”在一起。
不过,也如一切不规则的波形,都是由频率、波幅各异的正弦波叠加而成一样,
在分析上,“技术原理”是可剥离出来的。
在政治史研究中,制度是背景,制度研究是给政治势力与政治事件作注脚的;从制度研究中得出的结论,只有从政治史上加以解释,才被认为有高度、有深度。
而
从“制度史主体”视角出发,情况就不同了。
好比讨论“车制”一样,其逻辑起点是车的“原理”
,然后是人力车、马车、牛车、卡车、火车,还有战车、警车、消防车、救护车、星球车……然后才是生活中人们如何使用这些车。
成文法定制度的结构与功能,在逻辑上总是制度研究的起点。
对于制度与政治、文化、经济、社会的关系,理论上是无限多的,但其背后也存在着基本“原理”。
“制度史主体”的视角对这些关系,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上来就“综合”,而是先行“分析”,把重重叠叠的交织纠葛分解开来,从“原理”始,逐次理顺其间的逻辑关系,一个层面一个层面观察,一环一环解扣儿。
比如说,漫长发展中尚书六部之所以最终为“六”,首先是吏、户、礼、兵、刑、工这六个曹的职能重要性决定的。
管理学又认为,管理宽度通常应在5—6以下,或高层在5—6人左右、底层在20人左右。
部之为“六”,恰好符合这个管理学规律。
进而部之为“六”,还可能有北周以来《周礼》六官改制的影响,杜佑所谓“六尚书似周之六卿”。
文化的影响由此“叠加”在“技术原理”之上了。
又周代“以刑统罪”,以五个刑名统摄三千罪名。
中古以来的新“五刑”转而“以罪统刑”,其罪名、刑种与罪罚的衡平更好地体现了“技术合理性”。
同时,刑之为“五”,当有三代“五刑”概念的影响,这个传统因素“叠加”在这个进化过程上了。
类似的已成常识的东西,显示了“原理”的客观存在及意义。
秦汉实行郡县两级制,中央直接面对100多个郡国,给郡守以重大自主权。
而魏晋南北朝时,州和都督区先后成为行政层级,形成了府、州、郡、县体制。
这时的各政权人口远不及汉,地方层级却繁密了一倍。
这如何解释呢?因其时皇权萎靡、政治动荡,人们或从“封建割据”评述这个现象;也有人认为层级多则上下悬隔,所以从中央集权角度看,层级应尽量简洁。
然而,问题还有另一方面。
若总管理对象数量不变,层级增多则管理宽度变小、管理人员增多,随即控制强化、权力集中、组织结构“垂直化”,当然也将出现信息不畅,效率下降。
管理宽度增大则相反:
控制变弱,下属的自主权增大,结构“扁平化”了。
“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等级组织越扁平,其中的权威就越分散。
”皇权萎靡、政治动荡时,中央若直接面对数十百个郡国,显已力不从心。
所以,
此期制度制定者令地方层级趋繁,乃是一种自适应调整,意在强化监管、维系集权。
当然,这又是以牺牲效率为代价的。
秦汉皇权与集权足够强大,足以对冲“组织结构扁平化”所伴随的权威分散,故能兼收层级简洁而运作高效之利。
北朝后期至隋政治复兴,裁减州郡县,废郡存州又废州改郡,也可以由此得到较好理解。
也就是说,在此期地方行政研究者所揭示各种原因外,还有“技术原理”作用其间。
把“叠加”在一起的各种原因、包括技术原因考虑在内,理解就可能更深入一些。
行政研究者在讨论当代地方层级繁密的问题时,也可以参考这个基本“原理”。
魏晋南北朝的州郡县猥滥与地方官猥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制造更多官位以安排人。
当时中央官、地方官的设置莫不如此。
而这背后,亦潜藏着组织原理。
新制度主义政治学指出,很多组织制度与行为不是为了效率,而是为了合法性与生存,
“政治机构本身就是一个有着自身利益和要求的集体行动者”。
据此,可提出一个“组织二重性”的认知。
以“君─臣─民”为基本结构的那种政权,既是一个“功能组织”,必须提供公共管理产品;同时也是一个“身份组织”,皇帝与官僚是一群“合伙人”,按等级身份来分享权势利益。
作为功能组织,它要保障外部行政效率;作为身份组织,它要维持内部身份和谐。
由此展示了这种组织的“双重目标”。
相应地在制度设计上,就会有“运作考虑”与“身份考虑”两个出发点。
其各自比重与相互关系,因情势而异。
冗官冗吏造成了财政重负与政府臃肿,从行政运作看这是一种弊端。
然而从身份安排看就不同了。
叠床架屋的位阶、重沓繁杂的官号,提供了更多晋升机会、品位待遇和荣誉感,扩展了组织规模,增加了政权支持者。
大型组织就不大容易消亡。
“官僚组织很难消亡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它们庞大的规模”。
好比一个铁盆,从使用便利看,其轻重厚薄应恰到好处;而从铁盆自身来看,越粗越厚越笨重,它在宇宙中的存在寿命越长。
体制稳定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官僚“人多势众”。
动荡战乱时则多滥封滥授,因为这时皇帝最需要支持者。
与魏晋南北朝相似,宋朝的头衔名号、品阶勋爵也十分复杂。
有人把它说成是官僚制度高度发展的成果,也有人基于“唐宋变革论”予以阐述。
钱穆的评价则是负面的:
“元丰改制,一依唐规。
不知唐代政府组织,已嫌臃肿膨大,宋在冗官极甚之世,而效唐制,自不能彻底。
……此宋代治政所以终不足以追古。
”
基于“运作考虑”看,过分复杂的位阶衔号与冗官冗吏,增加了管理复杂性与制度成本;而基于“身份考虑”看,它们增进了内部和谐与生存能力。
只把它们看成“弊端”,则无法理解其存在了很多个世纪的旺盛生命力。
它所显示的,是此期政权“身份组织”色彩的浓厚程度。
池田温把唐代官阶体系称为“身份官人制”,其由官品而来的待遇,超过了与职务有关的合理范围而泛及于生活的全体,用以表示附属于品官自身的身份特权,而不是针对职务的保障。
其实,“身份官人制”至宋尚无根本改观,至少从品位结构看,唐宋间并无“变革”。
对“原理”层面的思辨,历史学者往往会觉得“大而无当”。
其实不然,它能帮助解析很多制度现象。
魏晋南北朝的品秩班爵错综复杂,近年相关研究不断涌现,细节不断澄清,但在阐释各种位阶的意义与关系上,含糊暧昧而莫知所适、“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情况,往往而有之。
这里,即存在着基本方法论的问题。
或认为北朝官阶变化的大趋势是学习南朝,是“南朝化”。
其证据之一,是北魏孝文帝所改定官品,其中的官资安排参照了南朝十八班。
实不尽然。
且不说北魏孝文帝改官品在南梁武帝创立十八班之前,更重要的是,二者的结构、功能与原则、精神,相当不同。
南梁武帝十八班的最大特点,是把官职借用为品位,用以安排官僚资位。
列卿处于同一行政层级,故晋宋以来同在三品,这是合乎行政规律的;而在南梁武帝十八班中,太常十四班,宗正、太府十三班,卫尉卿十二班,司农、少府、廷尉、光禄十一班,太仆、大匠十班,鸿胪、大舟九班。
列卿的高低,竟有五班之差。
官职在这里显然被用来赋予与升降个人资位。
十八班的“实质”是什么呢?简单说,就是把职官用如品位(很少有人注意到,从“技术原理”说,这种做法与宋初的寄禄官神似)。
再看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十三年(499年)职令,
列卿同在三品,所依据的乃是行政层级原则;且其九品十八级三十阶与考课紧密结合,考课所晋升之阶,就是九品之阶。
在这里,功绩制精神显现了。
从位阶体制的角度还能看到,南梁武帝的十八班之外,另有州二十三班,郡十班、县七班及流外七班,又有军号十品二十四班,不登二品之军号八班,施于外国之军号十品二十四班。
班制之外,另有九品官品,封爵不在十八班之内,“赐民爵”仍在进行,秩石仍在应用,而实际俸禄又未必合于秩级──各种序列错杂不一。
而北魏废二十等爵、废秩石,
孝文帝把阶、爵、军号、文武职事官纳入了九品三十阶,薪俸依品而定,进而与选官、考课、晋升深度耦合、精密对接,一扫南朝的杂乱无章,井然有序而一清如水,展示了无可置疑的“技术合理性”。
由此下启了唐代品阶勋爵体制,这是个“一元化多序列复合体制”。
我曾撰有《论北朝位阶体制变迁之全面领先南朝》(《文史》2012年第3辑)一文,这个“领先”的用语,曾经引起了一些疑问。
在此我再度说明,所谓“领先”有特定意义:
第一,是就北朝位阶更接近唐制而言的;第二,是就北朝位阶的功绩制精神和“技术合理性”而言的。
南朝位阶尤其是梁武帝的官班改革更多地用以维系“身份和谐”。
不妨参考格罗夫林的评价:
南朝官僚制是一个“流亡贵族的福利体制”。
相对而言,北朝位阶便有了明显变化,较多服务于“行政效率”了。
宫崎市定用从“贵族主义”到“军阀官僚主义”来解释北朝位阶变迁,“北方民族的能量爆发,破坏了贵族制度”(《官僚制与贵族制》)。
又如,黄惠贤指出:
“十六国北朝时期由少数族军事贵族专政向专制主义中央集权过渡,皇权的极度强化,促使少数族贵族走上官僚化道路。
”
从评价上说,若坚持认为“身份考虑”的寻求并非不可取,当然也可以说,南北位阶制分别适合了各自“国情”。
而如变换评价尺度,认为政府的任务就是提供公共管理产品,那么在此,北朝位阶就优于南朝,更具“技术合理性”。
相应地,把北朝位阶变迁趋势说成是“南朝化”,显有“南辕北辙”之病。
宫崎市定讨论九品中正制、兼及多种位阶,其夺目之处就是将之纳入了“贵族制─官僚制”二元框架(附带说,中国大陆的魏晋南北朝研究对“贵族制─官僚制”这个视角至今仍不敏感)。
当然,宫崎市定的位阶研究尚未深入到“技术原理”层面,而原理层面的推进,不但有助于深入解析此期各种位阶的意义与关系,甚至可以把此期的品位结构,纳入周至清3000年的位阶制变迁史来认识。
自周朝以来,历代先后发展出了命数、五等爵、公卿大夫士爵、二十等军功爵、秩石、中正品、官品、十八班、九命、文散阶、武散阶、勋官、封爵、班位、科举学历……还有形形色色的名位衔号。
以往学者对之都是分别研究的。
然而,在错杂纷纭、此起彼伏的背后,必有一些“技术原理”支配其间。
一旦把它们发掘出来,就可以把那堆初看上去杂乱无章的位阶衔号编织为一条连贯的线索。
利用“品位分等—职位分等”的基本原理,再由技术层面进入政治层面,将之与贵族制、官僚制与皇权关系问题结合起来,就可以把周以来3000年纷纭错综的爵秩品阶变化,梳理为五大阶段:
1周代品位分等最为发达,与其时的贵族政治相适应;2秦汉秩级呈现较浓厚的职位分等色彩,对应着秦汉“以吏治天下”的政治形态;3魏晋南北朝位阶体制又高度“品位化”了,系士族政治与部落贵族政治所致;4唐宋繁复的品位安排、优厚的品位待遇,表明此期官僚阶层仍有浓厚的身份性;5明清专制强化,其等级管理向职位分等有所回归,官僚的身份性下降。
在“品位─职位”模式的照耀下,一条前所未知的变迁线索,由此浮现出来。
错综纷纭、此起彼伏的各色位阶,在纳入这条线索之后,丝丝入扣、井井有条了。
周以来3000年连续发展的制度史,留下了丰富的位阶衔号史料。
面对浩繁史料,对潜藏其中的具有“原理”意义的东西,我在《中国古代官阶制度引论》一书中,若有查知,则努力予以提炼概括。
例如,我们说某些时代品位分等更发达,
这“发达”指的是什么?为此提出了“三指标”:
品位体制的复杂或简单程度,品位待遇的优厚或简薄程度,获得品位的开放或封闭程度。
周代品位简单,但待遇优厚、具有封闭性;唐宋品位繁复,待遇较优厚,具有开放性;等等。
不同品位的功能差异,如何描述?为此提出了“五要素”,即权责、资格、薪俸、特权、礼遇,这就能更精细地区分不同品位的性质。
汉代二十等爵有等级待遇,但不涉及权责、不构成做官资格,但晋以下封爵就构成做官资格了;中正品系一种做官资格,但不涉权责、也无薪俸,等等。
古代品位序列,很大一部分是从职事官蜕变而来的,为此提出了“职阶转化律”……
最初对纷纭错综、千变万化的具体等级现象,即便考清了制度细节,仍不知其意义何在;而在建立了一个原理性的架构之后,它们在一个整体图景中便各得其所。
所提出这些原理具有普遍性,可用于任何品位的分析。
比如,
从“技术原理”看,则从秦汉秩级到魏晋隋唐官品的变化,就不像以往那样,仅仅视为级名、级差的变动了。
九品官品是一个大框架,把职、阶、勋、爵都容纳其中,这是一个“一元化多序列的复式体制”。
又如,
从“技术原理”层面看,汉代朝位已显示了一种与官品类似的“一元化”功能:
在各色官贵“欢聚一堂”时,通过空间位次安排,把秩级、爵级、班位、军号一体化了。
所以,
魏晋官品的问世,很可能跟朝位存在着相关性。
再看后世,魏晋南朝的官品效力有限,就往往通过朝位的居上、居下调节官资。
北宋官品效力大降,与朝位密切相关的“合班”挺身而出承担“替补”,在管理官资上发挥着重大作用。
而唐与明清官品正常发挥功能,朝位在管理官资上就没那么大意义了。朝班与官品的“此起彼伏”,其背后当有一个“技术原理”,即二者在功能上的相关性。
西方行政学、管理学、组织学大量地服务于现实需要,以“效率”作为首要论题,所以对人类社会的一般品位现象的研讨相当简略,不能为中国传统品位结构研究提供充足的分析工具,留下了很大一片灰色区域;而周以来3000年所留下的丰富品位史料提供了一个不小空间,可供中国学者提炼出新论题、新方法,从而不但使具体研究更深入系统,还可以把所发现的原理性认识反馈于现代行政学、管理学、组织学等。
中国自帝制伊始,便建立了一个世界上最庞大的政府体制。
历代典章制度文献,也颇浩繁。
中国古代政治制度有它的特有问题,位阶衔号传统即是其一。
此外,又如中国古代有一种官制设计思想,以《周礼》之书和新莽改制为代表,以高度数列化、形式化、礼制化的方式设计制度,从而体现出一种“官制象天”的独特思维。
这种制度设计理念,在其他地方也不是没有,但在中国无疑是“尽其极致”。
又如,
中华法系的一大特点,就在于它是一种“行政化”的法治体系。
拘泥于“法治─人治”模式,便无法解释中华法系的系统化的法典和严整的司法机构──它不同于现代法治,却也很难简单说成“人治”。
昂格尔有一个“官僚制的法”的提法,极富冲击力。
据此可在法治、人治之外揭举一个“官治”概念。
“官治”也有它自己的“技术原理”。
中国古代政治制度的各子系统都可能潜藏着尚未被揭示的“技术原理”,可以成为致力的选项。
总之,深厚悠久中国制度传统,尤其是其特有问题,应能为人类政治制度研究提供新知──不光是事实方面的新知,还将包括“原理”意义上的新知。
本文原载于《河北学刊》2019年第1期
。
为
方便
阅读,略去全部注释,并有删节和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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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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