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转载自蒋勋《微尘众:红楼梦小人物1》,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红楼梦》第六回一开始,写贾宝玉遗精。青少年发育,到别人家作客,午睡时做了一场春梦,“ 迷迷惑惑,若有所失 ”。等他醒来,丫头袭人来替他系裤带,手伸到大腿处, (此处儿童不宜)。 袭人吓了一跳,问是怎么了?宝玉红了脸,捏捏袭人的手,不让她声张。袭人是十五岁上下的少女,也略懂得性的事情,飞红了脸,赶紧替宝玉换了干净衣裤。又趁没有人,问宝玉:“那是哪里流出来的?”
华人社会避讳谈性,但是人人都好奇。青少年对性懵懂模糊,找不到询问对象,没有年长成熟的人可以指导解说,只有胡乱摸索。
《红楼梦》写青少年的性,写得真切,也不耸动夸张。第六回宝玉与袭人的对话,是许多青少年性事萌芽年龄的真实写照吧。
以后宝玉生理上的需求欲望大概也都与袭人分享,两人早已有了肉体关系,只是贾府上上下下都还以为宝玉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红楼梦》作为一部长篇小说,有特别错综复杂的线索编织结构,第六回一方面交代豪门贵族青少年贾宝玉的遗精,另一方面就编织新的一条线索,开始讲述一个与贾宝玉毫无关系的人物——刘姥姥。

如果贾宝玉是一条青金色的线,青春华丽细致,刘姥姥恰是一条暗灰沉滞老气的线,两条线在同一章节中交错,经纬错落,相互并行对比,使《红楼梦》一部大小说织出繁复的图纹锦绣。
刘姥姥第一次出场就在第六回。为何作者会安排一个豪奢家族青少年的遗精事件之后,接着写一个乡下穷老太婆的生活窘况?大小说的铺排耐人寻味。
刘姥姥与贾府本来无瓜葛,是她女儿刘氏嫁给一个叫王狗儿的穷小子,这王狗儿的爸爸叫王成,王成的祖上做过小官,因为都姓王,就跟王熙凤的父祖辈认做了亲戚。以后王成这一家没落了(若不是没落,儿子不会取名狗儿吧),狗儿迁到乡下务农,养了一男(板儿)一女(青儿),姐弟没有人照管,便把岳母刘姥姥接来同住。

刘姥姥是精明世故的乡下女人,一个大字不识,但通达人情,阅历丰富,求生意志坚强。
王狗儿在小说里也不是重要角色,一个祖上做过小官又落魄了的穷小子,没有办法做本分的农民,在家里喝闷酒,心情不好,怨天骂地,打孩子,骂老婆,刘姥姥看不过去,拿出岳母的身份教训了狗儿一顿。
王狗儿像许多没有出息的男人,刘姥姥骂得好:“ 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 ”

对刘姥姥来说,村庄上长大,农民都本本分分,“ 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 ”。《红楼梦》里刘姥姥来自生活的乡土语言太漂亮了,她一出现,常常就对比出书里某些无能的贵族知识分子生活的贫乏、语言的空洞。
刘姥姥把女婿教训了一顿,顺便提醒他,王成家族当年跟王子腾家族连过亲戚,现在王成家族没落了,可是金陵王子腾家族可是飞黄腾达,做了京营节度使,马上要升九省统制。刘姥姥觉得这一条线虽然久未来往,还可以攀上关系,无论如何,对景况穷困一筹莫展的王狗儿是一个机会。
王狗儿一听,觉得这岳母头脑出了问题。狗儿说了一句现实的话:“ 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

王狗儿是负面思考的个性,任何事到他口中都没有了希望。刘姥姥恰好相反,乐观积极,她总是从正向去想事情,绝不放弃任何一点可能的机会。刘姥姥大概代表了千千万万在最底层讨生活的穷苦百姓吧,穷到这样子,没有什么会失去,豁出去都可以赌一赌,有任何机会都可以去试一试。
我喜欢刘姥姥骂女婿的三个字“拉硬屎”,有点像民间的歇后语——“ 茅坑里的砖头,又臭又硬! ”“拉硬屎”更简洁传神,让人一下子就看懂了王狗儿真是一个没有出息、没有担当、还爱撑个老爷架子的窝囊男人。
在家里跷着二郎腿,打孩子,骂老婆,临到有事,头一缩就躲起来,王狗儿当然也就把出面求人帮忙的事都推给岳母,现实里这样的男人也不少。刘姥姥知道这女婿没用,也只好自己想办法。

刘姥姥是《红楼梦》所有女性中最有生命力的一个,这种生命力不来自知识,像是根源于生活的历练,也根源于母姓原始的求生本能,接近于“大地之母”的类型。只是刘姥姥滑稽嬉谑,常常装疯卖傻,掩盖了她内在“地母”庄严的本质。
从一件事就可以看出这外表憨傻的穷老太太的精明仔细。她对八竿子打不到的王子腾家族系谱做了分析,知道当年见过一面的王家的二女儿如今嫁给了贾政,正是荣国府邸当家的夫人,贾宝玉的妈妈;刘姥姥甚至打探到王夫人“ 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 ”,这样的信息就给了又“贫”又“老”的刘姥姥莫大的希望,她准备好要进京到豪门前试一试机会了。

一个社会,穷苦过一段时间,人就容易养成刘姥姥这种生命力,白手起家,从零开始,懂得低声下气讨生活,懂得谦卑求活,通常会在艰难困顿中创造许多发达的机会。反过来看,一个社会,富有安逸太久,就容易出王狗儿这样的人物,靠着过去一点得意趾高气扬,觉得世界所有人都亏待了他,失业是经济低迷,生不逢时,没有一点机会,能做的就只有跷着腿骂老婆打孩子了。
王狗儿这个角色令人深思警惕。
截图来源于2017《小戏骨:红楼梦之刘姥姥进大观园》第二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