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厂区住的时候,每年到腊月,大厨总会在楼下支三口大锅
以前在厂区住的时候,每年到了腊月头上,周大厨总会在他老爹的楼下支三口大锅,一口锅一个羊,这锅冒出香味了,下一锅开始撇沫子,头锅已经在白毛雪的寒气里烫着人们的舌头,暖着整个院子的胃。
开始几年周大厨是挨家不挨户请,请平日和气致祥,和他爸关系好的人,后来他请和他爸认识的人,他认为和他爸认识的人都是好人,他知道他爸脾气,死倔死倔,能把牛犟死。再后来他请整个厂区的人,谁家都请,一张红纸请柬贴在每个单元楼:大伯大妈,各位交好,腊月头一天来32楼吃羊肉喝羊汤,羊杂碎补补寒,谈天说地迎新年。恭迎各位!刚开始请的时候,那时候人们吃肉但是不自由,家里孩子一大堆,老人大多是农村带过来帮忙看孩子,一家几口吃着两个人的工资,能放开肚皮吃一顿那真是人间美事,饱肚皮还有面子。再后来孩子大了,父母先后走了,有的人好面子就不去吃了,周大厨也不挨家挨户请了,他开始请那些帮过他的,他不在家给他爸端过一碗饭给过两馒头的人,他知道他爸又懒又犟,宁可饿一顿也不去大妈家里吃热饭,单位食堂周六周日不开灶,他不在,就怕他爹饿肚子。
他都记着他没发迹时人们对他的好和对他爸的照顾,但是他不是圣人,他也记仇。他讨厌三号楼的张科长,原来眼里没正眼看过他,嫌他爸脾气臭: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要不是他点焊有两手,老子才不把他当玩意看。他讨厌张科长,但是他爸说:他说我,我也顶他咧,让他来吃呀。张科长可不是一个人来吃,他带着老婆和老爹,还喊来妹夫两口子,吃的时候狠劲吃,临走油纸里包着羊肉,口袋鼓胀着回去。有人后面骂,有人后面笑话他:自己来吃就行了呀,还带着大部队,我这小工人也没那么厚脸皮,去年我爸来,今年我来,一个人吃一碗,一连三天羊肉汤都要吃掉人家几十头羊咧,吃大户也不能那样吃啊。周大厨讨厌张科长,但是他能容忍张科长,他容忍不了的是他跟着光棍老爹过日子,肚子不饿身上衣服不干净不说,冬天的棉裤总是两张皮,腿上皮打皮,棉花全堆在脚把骨上,隔壁的女人鼻子朝天吸一下:光棍儿子不是偷就是抢,遇到这么个邻居真是倒霉死了,我家腌菜缸都不敢放外面,跟贼住一起,半夜睡觉都要睁一只眼。
周大厨拿过隔壁酸菜缸里半颗酸白菜,那一年他七岁,她妈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三天多了,他爸问:想吃啥,想吃啥我从食堂给你买。他妈已经吃不下东西好几天了,那天突然坐起来,给他补棉裤:吆,德来啊(周大厨)你穿裤子就像吃裤子啊,棉花全堆在脚面子上,你不冷啊,我给你半个月续一次棉花,我活着给你续,我死了你咋办啊?他妈不吃不喝三天多,躺着不动好多天,那天却坐起来给他补棉裤,他爸就问他妈:你吃点东西么,你想吃啥,我让周嫂子给你做。周嫂子是三十一号楼的周耀武的妈,周耀武的妈来了提着一棵大白菜:我给你们包饺子吃,白菜再不吃皮都干完了。可是他妈妈却说:想吃葱花呛的酸菜了。
周耀武的妈说:吆,早不说么,我想白菜包饺子,没想到你要吃酸菜,行呢,我回去捞几颗,肉没有酸菜有的是。周德来,七岁多的周德来就跑到门口,从隔壁酸菜缸里捞了半颗,周耀武的妈还说:她家的酸菜没我家的好么,你放回去,我从家里捞起。但是这会周德来的妈说:你给我撕两片叶子。周耀武的妈妈赶快撕了一片叶子放在她手里,她吃了一口就躺下了,躺下再没说话,躺下再没醒来。不知道隔壁女人嫌晦气还是心疼半颗酸菜,从腊月头上骂到隔年,直到骂到周德来周大厨回来煮羊汤请四邻。她以为不骂就能吃到羊汤,她以为那么多人周大厨不会盯着她。然而,周大厨还真的盯住了她,盯住了她家人,舀汤的是厂里的扁豆子,扁豆子势利眼,给她舀的全是汤,给她儿子舀的全是肥油,蒜苗也不抓一把,已经拿起了手跟前的碗:周大爷啊,要肥一点的还是瘦一点的,嗷、嗷,羊肉要吃肥瘦相间的。隔壁女人心里有气不敢撒,转过身把羊汤倒在泔水桶里回了家。
这件事以后那些平日看不起光棍拉儿子的人也不好意思来吃了,吃的人反倒比以前少了一点。周德来有钱啊,他在西藏开餐馆,专做兰州手抓羊肉,后来又在北京开手抓餐厅,他有钱就想让他爹高兴,也想让钱给他攒点好运气。三天结束了,剩下的羊肉拆掉骨头压成块,他提着羊肉提着米面去没来喝羊汤的周大爷家,去卧床出不了门的周婶家,去那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家,也去隔壁村子老光棍家,一个腊月他就到处串门串户,陪着老爹过完年,过完年他又走了。
年复一年人们习惯了腊月羊肉汤的香,那些平日和周大厨不太来往的人也去凑热闹:厂子搬迁了,咱们也要搬迁,搬迁了就吃不上羊汤喽,十几年了习惯了,成了咱们厂的好名声了。有人叹气,有人就劝说:天下那有不散的宴席,白吃十几年了,还好意思再想啊,周德来是孝子,他是孝顺他爹呢,你看他爹这十几年活的多风光,只是他爹没福气,眼看要住新楼了,人却走了。也有人说:你把屁放了,你以为他买不起新房子大房子,他爹不住,他爹就喜欢和老哥们下棋,被别人掐,掐急了摔胳膊走人,二天照旧蹲在那里几个人掐。旁边人说:说对喽,人都是熟悉的好,谁也不是贪一口吃的,吃一碗羊汤能饱一辈子吗,人都念旧喜欢凑一块掐几句,凑一块说一说谁家孩子结婚了,日子过了好还是不好,谁家老人走了。
再然后走了一代人,我们这一代成了老人了,周德来也把生意交给儿子媳妇,带着老伴回来住在他爹没住上的电梯楼里。他依旧夏天大裤头黑体桖,蹲在院子里和老头老太打双扣,秋天和楼下早市的菜贩子聊天:今年的菜价不高啊,你看旁边的黄瓜一斤四块卖的快,你的两块钱,我给你出个主意昂,你以后少打点药,产量低一点卖家高一点,也能扯平,最重要的是你心里踏实。周德来做生意讲究货真价实,不日鬼不短斤少秤,遇到他觉得可怜的,他就胡打折扣,或打七折,或打六折,但是绝不打五折:五折我就赔钱了,生意行当那怕送人也不能赔钱,会坏了名头的。反正他有多少钱不知道,现在我们住在高层有物业规章制度,有门口有保安火眼金睛,他想支锅煮全羊是不可能了。
他依然是腊月头上就提着羊肉提着一桶油转邻居转孤寡,转过去厂区附近的邻居。他好像不会开车,一个小区住的还好,回原来的厂区他都是坐公交,厂区搬迁了,附近工厂和菜农几乎家家都有车,坐公交的人少了,公交车破烂不说间隔时间也很长。看着周德来手里提着两桶油两大塑料袋东西站在路边等公交,就有人可怜他:这人那么有钱,咋就舍不得买个车开,那趟车冬天漏风,夏天漏雨我都不坐它了,要回去就喊个黑车,多方便。但是周德来不喊黑车不坐出租,依然是手提着,摇摆着坐着公交摇摇晃晃去老厂区。我们见面只是随口问一句:上哪里呀?他说:随便转转。他老婆有时候在北京有时候在小区,在小区的时候两口子打对家,打对家就吵架,吵的面红耳赤周德来就甩胳膊走人。
有人就说:儿子老子一样的,他老子那时候下棋就这样,掐几句就冒火,然后甩手走人。有人就奇怪:怪的很啊,他怎么和别人打不生气,和她老婆打就吵架。她老婆脾气好,他走了依旧打,打着牌骂着他:啥都好,家里脾气好的很,做饭拖地也勤快,就是不知道啥毛病,我俩打牌就吵架,说我牌臭,我没打错啊,我是想保周吗。旁边的人说:他垫的底牌,底牌没垫分,上面分数不够,你保周有啥用。她老婆就说:难道是我打错了,怪不得这死家伙跟我过不去呢。人们就哈哈大笑,打到五点半周德来的电话来了:上楼带个大饼,羊汤好了,你把周家婶婶和崔大爷喊上来一起吃。人说做好事一次两次容易,能坚持多年做力所能及的好事真的不容易,尤其是初心是心怀感激,到后来的心态善良,又不失人性本然,爱着恨着掐着闹着。
周德来老婆喊周家婶婶和崔大爷:走、走、走周德来羊肉煮好了,他就会这个,家里锅小今天请你俩赏光,下次请李妈和刘姐,你们不去是不给我脸啊,我俩吵架了,你们去了他不好意思说我了,哈哈哈,走吧、走吧给我当挡箭牌走。请的人有理由,去吃饭的人觉得自己很重要,这个周德来做事有很大进步,小时候跟他老子一样犟。年轻时在工厂不得志,领导看不起,同事都把他当娃子,杂活累活脏活都喊他,好事奖金都轮不到他,他一气之下一走了之,出门学手艺。大概学手艺太辛酸,才体会到父亲不易,有点钱了回来争一口气,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从争口气到心存感激,再到真心实意煮羊请大家谈笑相聚,诉说同好诉说日子。搬到高层好多的小温暖无法再现,他就用朴实的想法做人,让自己的财富和需要的人共享,虽然享受不多,但是相互都感到温暖。
这就要讲到天道,人呼天道之气,挣世间的钱,花自己的一份,心坦然,人踏实。钱财是流水,流着花着,源源不断,不像那死水微澜,下一场雨水涨一点,一场久旱湖见底。周德来的财产有多少,谁也不清楚,他的龙凤胎儿女,儿子继承他衣钵,北京店开的风生水起,西藏店开的名扬四海,但是他只开两家,有人游说让他开分店,开到深圳开到成都开到纽约开到英格兰。他不,他讲究羊肉要开在喜欢吃,讲究吃懂得吃的地方,也不去西安开:西安的羊肉甲天下,咱这除了实惠就是货真价实,西安的羊肉名堂多,咱不能在狮子头上耍大刀,就开这两家,再开精力跟不上,把关把不住反倒竹篮打水。
他讲究货真价实,又讲究言而有信,不会跟着市场价走,他家羊肉都是随市场而涨动,不会像我们兰州牛肉,只见涨不回水,一斤一百块钱早就吃不起了。做人如此,做生意如此,你且看他一条旧短裤,一件黑体桖,坐个小马扎和老头打双扣,还和老婆争高下。谁能想到他心怀博大,做事有始有终,做生意坦诚,做人实在。其实我们也习惯了他的深藏不露,也习惯了他平庸的装扮,但是看到这个标题,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他喜好有别,爱恨明显,做事又很执着。但是他有钱,有钱才能让他平凡却又有光辉,个子不高走起路来一高一低,远看像一座塔,近看却像一尊佛。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的长相有了变化,脸上神情有了慈祥的光,说话却越来越慢腾腾,很通透:人么,吃饱了就好,吃多了撑的不舒服,有吃撑的匀给别人一点,大家都舒服,舒服了就开心了,开心了脾气也就变好了,你对人笑一下,我不信他会骂你。他现在每天的任务就是买菜遇到羊羔肉最开心,开心和大家在一起喝一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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