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少女的风之谷 | 评少女终末旅行

by @叶落思相依

在评价一部作品以前，首先得定义该作品所属的类型。我看到不少人将少女终末旅行定义为反乌托邦作品，其实不然，反乌托邦的世界观是建立在一个拥有表面完美的运作体系，生产力高度发达，人类等级分明，但个体从肉体到精神都受到极权政府的严密控制的社会，也就是说反乌托邦作品的世界观往往建立在一个乌托邦的基础上，然而在少女终末旅行的世界里，除了两位少女主角以及路上碰到的金泽、石井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人存在，不仅人类，连生物都只剩下两条鱼，其中一条还被主角吃掉了，而在最后一话，借大蘑菇之口我们得知，经过漫长的旅程后，下层的所有生命都已消失，也就是说，茫茫末日世界，只剩两个少女相依为命以外，再也没有其它生命，这个末世，正是人类文明高度发达后经历战争、机器人革命等一系列动荡后遗留下来的，这种描写物质文明彻底消解、只剩人类在残败的末世中挣扎求生的作品属于后启示录。

《少女终末旅行》是一部非常优秀的动画，个人认为在今年的番剧中至少前三，纵观21世纪以来日本动画，就其水平而言，也能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那么这部作品好在哪里呢？

（以下为了书写方便，少女终末旅行均缩写为少旅）

令人脸扁的废土日常

首先需要明确的是，少旅是一部寓言体式动画片，每一话都有相应的主题。作者并没有花多少篇幅来叙述故事，而是将自己的思考浓缩在一个个高度抽象化的场景里，点到即止，提供大量的留白给观众思索， 这样的作品完成难度非常高，但若做好了，成品必将非凡。

对于影视和文学作品而言，有两种情况最为难写，一种是极端的大，大格局，多人物的史诗，线索繁多，人物和剧情关联复杂，时间跨度长，这对作者笔力有极高的要求，另一种极端的小，人物极少，剧情以日常生活为主，这种作品稍微把握不好，就会变得十分无聊乏味，这要求作者对日常生活有细腻的观察体会以及强悍的台词场景设计能力，少旅几乎从头到尾只有少女主角两人，摄影地图大叔金泽和飞机少女石井分别都出现过一话，就消失了，平时剧情都是讲述少女们的日常，以及在荒凉的末世如何求生，难度还要更上一层。因为主流日常番剧都是讲述校园生活，大多作者都经历过校园生活，动画里的日常生活于他们而言都是体会过的，而这部作品描述的是一个废土的世界，谁也没有经历过废土生活，所以这更需要作者有超凡的想象力。

那么作者是怎么构造废土世界少女日常的吸引力呢？

1. 人设。从商业角度来说，将人物设置成萌系少女画风，增加对观众的吸引力。在少旅的世界里，两个少女主角，一个叫千户，性格沉稳喜欢看书爱写日记，负责开车，是这个废土少女二人组的leader，尤莉胸大无脑性格脱节没心没肺，武力担当，是这个个废土少女二人组的吃货，是很常见的没头脑+不高兴组合，但是与两人表面性格相反的是，千户对这个世界实际上抱有一定希望，而尤莉早就已经深陷绝望，她的乐观更倾向于精神崩坏的感觉，所以她经常会哼哼唧唧地唱绝望之歌，把绝望这个词翻来覆去的唱，她的名言：“和绝望和睦相处”也是本作的核心精神所在。比起浮于表面的没头脑和不高兴组合，本作的塑造手法已经高明了一大截。

2. 场景。如果一部番没法用主流作品的剧情转折来增加作品魅力值的话，都需要具有想象力的场景。在这部番中，时常会有几处神来之笔，将整部番的立意拔高到全新的档次。第一话，少女们在吃到最后一块军粮时，尤莉突然抽出枪来对准千户，并将千户手中的食物抢走一口吃掉，与前面少女们打闹嬉笑的场景形成鲜明的对比

第五话中，雨滴敲打着不同形状的罐子和头盔，发出高低不同的音调，慢慢形成有规律的节奏，然后人声歌唱融入了进来，这便是最早的音乐，如果监督和配乐家对音乐没有深刻的理解，是无法做出如此美妙的场景的

第10话中，伴随嘈杂的录音机传来的悲伤舒缓的女声歌唱，千户和尤莉注视着血红色的夕阳，仿佛预示着人类的末日。

第11话，在平静下忧伤暗涌的肖邦降E大调夜曲中，以录像的形式回顾了人类漫长的历史，录像中出现的意象包括生命、音乐、运动、娱乐、科技、战争以及政治，几乎涵盖了与人类有关的物质与精神，文明从繁华至衰亡，巨大的悲伤如海浪般席卷而来。

最后一话，大蘑菇们如神邸般向无尽的天空飞去。

但也有一些为了凑数而没有必要的段落，比如第六话用了一整集来叙述两人寻找食物，虽然可以视作缓解观众的情绪，以使得作品节奏张弛有度，但是从作品的主题而言，这一话实在没有存在的必要，可以和第二话的洗澡一样，作为第六话三分之一的内容。在第九话，千户和尤莉在前进中遇到了机器人，机器究竟是不是生命？这是被科幻小说和电影讨论烂了的话题，以及提出的两个观点，“突变是进化的源头”“破坏后带来的下一轮创造就是进化”并无新意，深度挖掘上也很难以在一话之内同银翼杀手、攻壳机动队这样的神作相比，因此从内容上没有什么好说的，但在配乐的配合下，很好地营造了压抑与毁灭的氛围。

象征符号构成的意义之塔：神灵、希望和历史

在这部番里，有几个非常重要的设定，书籍、音乐、飞机、照相机、机器人、宗教。音乐和宗教是人类最早形成的两大文化。

所谓宗教，是古时人类将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一概称之为神明的力量，从而对神明产生敬畏和崇拜，进而形成的信仰和仪式体系。在第四话中，作者通过千户和尤莉之口，对宗教进行了彻底的嘲讽，在两位少女进入的宗教神殿中

石像和圣光代表基督教

极乐净土和莲花代表佛教

大方型石殿代表伊斯兰教

三教尽聚于此，而荷花、荷叶是假的，鱼和水也是假的，神是石像做的，都是假的，而最为讽刺的是，所有假的东西都是用科技的力量完成的，而科技是与神明是对立不可统一的存在，用科技的力量来制造神明，本身就是对人类最大的讽刺。对于宗教虚假性的讽刺，这一内涵并不稀奇，而最巧妙的隐喻手段在于最后尤莉和千户的对话

尤莉：小千就是神明吧
千户：你知道吗？要向神明供奉食物哦，给我吧
尤莉：还是觉得不对（一口吞下食物）
千户：给我啊
尤莉：不给，会不会我才是神明
千户：不可能
尤莉：我是神明
千户：不可能。

只有在物质追求被满足的情况下，才会有精神生活的需求，在早期人类生活中，信仰神明是将对物质的追求寄托于神明之上，祈祷风调雨顺，来年丰收。单纯无知的少女本身是不可能成为神明的，但在末世中，如人类早期的时候一样，作者借尤莉和千户之口道出：“只要有食物就能成神呢”。在没有物质的末世，只要有物质就能成神，人类缺少什么，就希望从神明中获得什么，不论是物质还是精神安慰，宗教只不过是人类用来与神明交换利益的工具，正如人类给神明供奉的食物不会被神明吃掉一样，神明也不会真的给人类带来什么，一切都是建立在虚妄之上。

第六话出现了真正代表本作希望的意象—飞机，在这一话开头，千户和尤莉的摩托车坏了，作为观众看起来很轻松，但是对于两位少女来说，如果摩托车修不好，那就是真正的绝望了，没有摩托哪儿都不去了，没有食物和能源补充。而在这一场景中，一边是千户着急的修车，一边是尤莉无所谓地哼着绝望之歌，细腻地刻画出两人的性格区别，尤莉看似乐观无比实际上早已深入深深绝望，所以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而千户仍然对未来抱有期望。所幸遇到飞机少女石井，石井以两人帮助造飞机为条件帮千户修车，这里点到了本作的主题之一—希望，摩托车是千户的希望，飞机则是石井的希望，只有相互帮助。实现彼此的希望，人们才可能支撑下去。当石井帮助千户修好车，千户开着车在夕阳下行驶，喜极而泣，尤莉在后面傻笑着奔跑，我也流下了眼泪，将自己代入少女的心情，那种绝处逢生的激动真是难以形容。飞机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人类的希望，石井所要去的城市，可能是海市蜃楼，最让我震撼的话语可能是“这是印刻在人类历史末尾的飞行”，给这一话注入了宏大的历史感与深深的绝望。

照相机是历史的记录工具，有一种说法：“相片是凝固的时光”，金泽拍照的过程也是记录历史的过程，同样的，地图也是。如果说相片记录了时光，地图则记录了地貌，相片与地貌分别对应时间与空间，时间与空间是一切科学和哲学的基础，是绝对的概念。对于金泽而言，照相机和地图是他的生命，也是他的希望。金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人类历史发展最根本的原因—记录和探索，一边记录历史，一边探索未来。

纵观少旅中，所有在努力的人只有一个目的—找寻希望与记录历史，当然从个人的动机来看未必如此，比如石井造飞机的目的只是想飞到上一层去找寻生存下去的希望，金泽画地图则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完成妻子的遗志，但从整部动画呈现的东西来看，都是为了建立人类的文明历史档案，但结果是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少旅一直弥漫着虚无的精神。千户喜欢写日记看书，尤利就把书给烧了，石井造飞机，但是飞机散架了，自己也落到了下层，金泽画地图，最后在坐电梯的时候把地图全都弄丢了，照相机也送给了两个主角。宗教不过是人类捏造出来的虚假产物，以及人类的法律、文字、音乐、科技、军事、娱乐等等概念，都是人类的自产自销。在末世的设定里，书籍代表知识，照相机代表历史，飞机代表希望，机器人代表科技，宗教代表信仰，这些都是推动人类进步最主要的动力，却成为这部番在末世时最重要的设定，一切都是虚无，可谓是一种绝妙的讽刺。千户有着明确的时空概念，她认为历史应该是被记录的，所以她会写日记，会时常回想起逃离下层时的战争场景，但尤利却对时间完全没有概念，她的世界里只有吃和千户，她不能理解也不打算去理解，其实在作者的观念里，尤利反而是活得最透彻的那一个，在几乎什么都没有的末世里，时间与历史根本毫无用处，也就不存在时间这一概念。在第10话中，尤莉说：“我们也被叫作粮食的时间制约着”，在末日里，一切宏大的意义都被消解，所有人类赋予时间的哲学意义都不复存在，时间只是一种与食物有关的概念，关注自己的生存才是最重要的，生存的基本元素是物质和精神，物质就是食物，精神就是千户，她知道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毫无希望，所以与其残余憧憬不如干脆好好与绝望相处，存在就是存在本身。就如风之谷中娜乌西卡从“神”身上所体会到的：生命本身的伟大一直屹立不倒，因为生命以活着为目的，以存在为意义。所以最后娜乌西卡决定把整个事情交给自然

风之谷的废土和少旅的废土

在写这篇影评时，我时常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动画电影《风之谷》，于是我又把风之谷的电影和漫画翻出来看。发现两者在内容和主题上居然有不少相似之处。

少旅是处于文明被完全毁灭的末世中，属于后启示录作品，而风之谷的世界同样也是高度发达的科技文明在火之七日后被毁灭殆尽，与少旅不同的是，风之谷的人类在科技毁灭后又发展出了一定的文明，但人类时刻处于被腐海吞没的风险之中。大蘑菇设定灵感可能部分来源于风之谷的王虫，大蘑菇是末世大地的清道夫，而王虫爬满大地的同时也将菌类植物的孢子带到新的土地上，并将这些土地化为新的腐海，而腐海也是为了净化大地而存在。王虫大海啸的成因是人类大规模战争、污染大地、焚烧腐海、大规模屠杀王虫等行为，代表了末日的来临，而大蘑菇也只在末日出现，仅仅是为了清理由于人类相互争斗，破坏自然导致的末世遗骸。在风之谷的漫画里，控制着净化过程的净化之神对娜乌西卡这样说道：

“你能想象那个时代，是一个如何充斥着恨意和绝望的时代吗？

那是一个有着好几百亿人类，为了生存什么都干的出来的世界！

有毒的大气，凶暴的太阳光，枯竭的大地，接连产生的新疾病，无穷无尽的死亡

各种的宗教、各种的争议、各种的利害关系

为了调停，甚至连神都得制造出来

但，却没有一个方法真的可行

已经没有时间了，我们只好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未来”

宫崎骏在风之谷中对宗教与信仰的虚假进行了辛辣的批判，但与此同时也肯定了宗教信仰给人类带来的积极力量，少旅中则认为宗教是彻底的虚无。傲慢是人天生的原罪，就如旧约中巴别塔的故事所言。人类制造神明、崇拜神明的最根本原因是自以为可以控制神明、甚至自以为神明。少旅中人类用科技造出神像与庙宇，用以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结果一无所获，风之谷中旧人类用科技造神用以调停人类的争端，但战争反而愈演愈烈。

两者同样有着对战争和人性的反思，但侧重点不同。在风之谷的漫画里，花费了不少篇幅直接描绘人类之间的战争，以及面对利益与末日生存权争夺状况下的种种丑态，而少旅则主要描绘人类战争的起因—利益争夺，在拥有暴力武器下人类的失控—在第11话中，拥有巨大破坏力的武器的尤莉看到武器造成的末日般的景象，潜在的破坏欲被激发了出来，以及战争的结果，其实不如说整部动画就是描述人类战争和利益争夺带来的后果，所谓的后果就是动画里呈现的世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最后一话的大地清道夫大蘑菇与风之谷的女主角娜乌西卡的CV都是岛本须美，很有可能是制作组在了解本作核心立意的前提下，邀请岛本须美担当CV。

由此我猜想，这部动画可以引申出另一层深意。在风之谷中，，娜乌西卡是土鬼的女神，“有着白翼的鸟人使徒，其人身着蓝衣降临于金色的草原，引领人类走向新生。”是一则流传了很多年的古老寓言，而娜乌西卡就是这位蓝衣人。

娜乌西卡选择毁灭旧时代，将世界交给腐海，和旧人类彻底决裂后，摆脱旧人类控制的新世界最后还是走向了彻底的末世

娜乌西卡也化身成为了少旅中清理世界的蘑菇神，从这个角度来看，少旅甚至可以说是风之谷的后传，在风之谷中人类为了活下去拼尽全力，展现了种种丑态，也表现出了人性的光辉，娜乌西卡选择彻底摆脱旧人类的控制，踏上新世界，由新人类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哪怕这个未来充满绝望，而少旅可以看作风之谷希望彻底毁灭后的世界，就如少女石井在飞机散架后那一抹释然的笑

少旅中顺其自然活下去的的生存哲学，也可以说是娜乌西卡在看到无论如何努力末世都已降临时的释然吧

后话：在承诺说一定要写一篇少女终末旅行漫评后，但说起来容易写起来于我而言真的很难，一方面我不想和知乎以及豆瓣上其他漫评一样写一大堆纯粹的立意分析，一方面这部番几乎没有传统的剧情，因此很难从故事三要素来分析，我对于CV、分镜、画质等专业性较强的方面完全外行，只能说直觉感受这部番在动画专业要素方面很不错，再加上现实中一大堆事，所以一直拖稿到现在，对此我深感抱歉。最后的评论还是陷到了纯粹意义分析上去，而且观点又没有独出机杼，所以各位枪吧基（姬）佬们，凑合着看吧，有何看法大家一起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