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语言与安全
1971年,语言学家诺阿姆·乔姆斯基和哲学家米歇尔·福柯被荷兰哲学家、电视台主持人方斯·厄尔德斯请到一起,完成了一次堪称“世纪辩论”的辩论——有没有一种独立于经历和外部影响的内在的人性?
他们的辩论在当代哲学家阐述各自哲学流派的辩论中是最刺激和最独特的,不仅是这一点,这两位高端知识分子共性之一是好辩论;这场辩论的核心是澄清两人各自的学术理念,而这场辩论很快就拓展到了更宽泛的领域,涉及了历史、行为学、创造力、自由、以及为政治正义所作的斗争。
以下为节选:
哲学家介绍:
诺阿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 世界著名的政治活动家、语言学家和分析学家,150种著作的作者。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 世界著名哲学家、历史学家。过去50年来对世界最有影响的思想家。他对权利、性行为和实施等的论述成为20世纪最有影响的著作。
方斯·厄尔德斯(Fons Elders) 荷兰哲学家,自称无政府主义者 。
人性:
公正与权力之辩人性(节选)
厄尔德斯: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参加国际哲学家项目的第三场辩论。今晚辩论的双方是来自法兰西学院的米歇尔•福柯先生和来自麻省理工学院的诺阿姆•乔姆斯基先生。两位哲学家的观点有同有异,要对他们进行比较,也许最好是把他们看作正在面对面地开挖同一座山,两人所用的工具不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跟对方面对面地挖洞。
两人的挖掘都富有创意,他们对哲学和政治怀有同样的使命感,都在尽可能深入地挖掘。在我看来,这足以使我们期待这场关于哲学和政治学的辩论将是引人入胜的。
因此,我不再浪费时间,马上以一个永恒的核心问题开场,那就是关于人性的问题。
从历史到语言学和心理学,所有关于人的研究都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归根结底,我们是不是各种外在因素的产物,或者,我们尽管各不相同,但还是拥有可称之为共同人性的东西,因为这一共同点,我们才能辨认出人和非人的区别。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首先问您,乔姆斯基先生,因为您经常使用人性这一概念,在这种情况下,您甚至会使用“天赋思想”和“天赋结构”这样的术语。您是基于语言学的什么观点,才会认为人性如此重要?
乔姆斯基:
好的,让我以稍微专业一点的陈述开头吧。
一个人如果对学习语言感兴趣,那么他会面对一个非常具体的经验性问题。他面对的是一个有机体,一个成熟的说话者,就说是一个成年的说话者吧,他已经掌握了许多能力,表述什么总可以达意,也能正确理解别人对他说的话,我想这可以恰当地称之为具有高度的创造性……也就是说,一个人在与他人的日常交往中说的许多话都是新颖的,你听到的话有许多是新颖的,与你的经验没有多少类似之处。显然,这种新颖不是随意的行为,在某种意义上,这种行为很难界定,要视具体情况而定。事实上,它具有的许多特征我想可以称为创造性。
那么,一个人获得了一系列复杂的、非常完整的、极为有效的能力——这一系列能力我们叫作通晓一门语言,这时,他要面对某一经验。在其一生中,他要面对一定数量的信息,一定数量用语言表达的直接经验。
我们可以研究此人得到的信息。之后,我们基本上都会面对一个清清楚楚的科学问题,即如何解释这二者之间的差距,一个是孩子所掌握的信息,数量稀少、种类不多且质量退化,另一个是他从这些信息衍生出来的知识,它非常完整、高度系统化、极为有效。
而且我们发现,在某一语言中,不同的个体有不同的经验,但所获得的知识体系彼此却非常一致。如两个说英语的人基于截然不同的经验,却能获得一致的知识体系,也就是说,一个说话,另一个绝大多数都能听懂。
而且,更令人称奇的是,我们发现在相当多的语言种类中,实际上在被认真研究过的所有语言中,人们从大不相同的种种经验中所获得的知识体系,其种类非常有限。
对这一非同寻常的现象,可能的解释只有一种——我只能大概加以说明——那就是这一假设,即对个体通过零散而有限的经验所最终获得的一般性示意结构,甚至具体知识,个体自己作出了许多贡献,事实上是相当大的贡献。
一个人如果通晓了一门语言,那他就掌握了这样的知识体系,因为他是带着非常清晰而详细的图式(schematism)开始学习语言的。这一图式告诉他,他正在学习的是什么样的语言。大致说来,孩子的学习必定始于一种知识,这知识当然不是指他听到的是英语、丹麦语、法语或别的什么,而是指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一种人类语言,这语言严密、清晰,所允许的变化范围很小。因为他从这一结构非常清晰、限制非常严格的图式开始,他才能够从零散的、退化的信息一跃而获得非常有序的知识体系。而且我要补充一点,我们经过一定的努力,我想要经过很大的努力,就可以呈现这一知识体系的特性。我把这一体系称为天赋知识或本能知识,孩子能把它运用于语言的学习。而且,经过很多努力,我们可以描述在他掌握了这一知识体系后,这一体系是如何在他脑海里呈现的。
这种来自本能的知识——如果您愿意,也可叫图式——使我们能够基于非常片面的信息而获得复杂的知识,我认为这是人性的一种基本品质。我认为是一种基本品质,因为语言起到的作用不仅仅体现在交流中,而且体现在人与人之间表达思想、互动中。我认为,在人类智性的其他领域里,在人类认知和行为的其他领域里,一定也存在着同样的品质。
这种图式的、天赋组合原则的聚合,这庞大的体系指导着我们的社会行为、智力行为和个体行为,这就是我说的人性的概念。
厄尔德斯:
福柯先生,我想起了您的《疯狂史》(History of Madness)、《词与物》(Words and Objects)等几本书。我的印象是,您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层次上进行研究的,而且目的和目标也完全不同。与人性(human nature)相关,我想到图式(schematism)这个词,您或许在研究不同历史阶段的几个图式。对此您是怎么看的?
嗯,希望您不介意我用法语,我的英语太糟,不好意思讲。
的确,我对人性这一概念是有一点怀疑,理由如下:我认为一门科学运用到的概念或观念,其内涵并非都在同一程度上,一般而言,它们功能不同,在科学话语中的用途也不同。就拿生物学来说吧。大家知道有些概念起分类作用,有些概念起分化作用,有些概念起分析作用:其中有些能使我们描述物体的特性,如“组织”这个概念;有些能分离出要素,如“遗传特征”这一概念;有些能明确关系,如“反射作用”。同时有些概念是在科学话语中,在论证的内在规律中起作用。但也存在着“边缘性的”概念,科学实践以它们来界定自己,以区别于其他学科,划定自己的目标范围,明确自己未来的总体任务。在生物学发展的某一阶段,生命这一概念在某种程度上起的就是这种作用。
在17和18世纪,“生命”这一概念很少用来研究自然,当时,自然存在的分类,不管有生命的、无生命的,都放到一个很大的等级模式里。这个模式囊括了从矿石到人类的所有物体,而矿石跟植物或动物的区别并不清楚。从认识论上看,唯一重要的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把它们永久地固定在这一模式中的某一位置上。
到18世纪末,人们使用更为完善的工具和最新的技术来描述、分析这些自然存在,描述了物体的完整领域、完整的联系和过程,这使我们能够界定生物学的具体特征。我们是否可以说,对生命的研究终于在生物学这门科学中建立起来了?是否可以说生命这一概念是生物学知识体系的主要内容?我认为不是。我的看法是,18世纪末生物学知识发生了嬗变,一方面表现为一系列新的概念运用在科学话语中,另一方面,新的概念如“生命”能够使我们从其他事物中明确、界定、定位某一类科学话语。我认为生命这一概念不是一个科学概念,它一直是认识论的一个标志,在科学论述中而不是在他们所说的领域中起着分类、界定和其他的作用。
那么在我看来,人性这个概念也同属一类。语言学家发现辅音变化的规律,弗洛伊德发现析梦的方法,文化人类学家发现神话的结构,都不是通过研究人性才获得的。在人类认知的历史中,人性的主要作用是作为认识论的标志,用以界定跟神学、生物学或历史学相关或对立的某种话语。我觉得很难把它看作科学的概念。
乔姆斯基:
嗯,首先,比方说,如果我们能够从神经网络的角度来细化人的认知结构的特性,正是这种结构使得孩子能够掌握复杂的知识体系,那么我至少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些特性归为人性的构成要素。也就是说,有些东西在生物上是先在的,不可改变的,不管它是什么,它都是我们的智力发挥作用的基础。
您把生命这一概念视为生物科学中的一个基本概念,并勾勒出其发展历程,这我完全赞同,但想多讲一点。
在我看来,我们可以就此例作进一步思考——既然我们谈的是未来,而不是过去。人性这个概念,或叫作天赋的基本机制,或叫作固有的心智图式或别的什么,我觉得叫什么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不过为方便起见,我们就叫人性吧。我们要问一问,既然我们已经比较令人满意地回答了什么是生命这一问题——也许这样说有人会质疑,但至少生物学家心里是这么想的——那么人性这一概念还会不会为生物学提供下一个需要攀登的高峰?
换句话说,准确而言,要描述孩子如何能够掌握复杂的知识体系,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掌握这样的知识体系后,他又如何能够自由地、有创造性地、丰富多彩地运用这些知识,我们有可能给出生物学上的解释或物理学上的解释吗?……从我们目前所掌握的物理学概念来解释做得到吗?
我们能不能从生物学角度,最终从物理学角度来解释一个人先获得知识,然后运用知识的这种特殊能力呢?我真的没法相信我们能做到这一点。换句话说,这是科学家的一个信念,他们认为,既然科学能够解释很多其他的事情,当然也能解释这一点。
也许我们可以以17、18世纪为例来更宽泛地阐述这一点。
乔姆斯基:
呃,首先,我想我不是以一个科学史家或哲学史家的身份来理解古典理性主义的,我这个身份大不相同,他有一定的科学知识,想知道在更早的时期,人们是怎样逐步把握这些知识的,而他们有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在朝着这些知识摸索。
因此,也许可以这样说,我不是从古文物研究者的角度来看历史的,古文物研究者感兴趣的是发现和准确解释17世纪的思想是怎样的——我并不想贬低这一工作,只是说明这不是我的工作——这么说吧,我是从一个艺术爱好者的角度来看历史的。艺术爱好者看17世纪,是想知道其中有些东西具有某一价值,因为他从这一角度去看,就能够部分地把握这些价值。
我想,在不反对其他方法的前提下,我的方法是有道理的,也就是说,基于我们当前的理解,我们完全有可能追溯到科学思想更早的阶段,了解过去伟大的思想家在当时条件的限制下是如何在不知不觉中逐步形成这些概念和思想的。
例如,我想任何人都能对自己的思想进行这样的思考。不去和过去伟大的思想家比较,任何人都可以……
厄尔德斯:
为什么不呢?
乔姆斯基:
……看看……
厄尔德斯:
为什么不呢?
乔姆斯基:
好吧(笑),任何人都可以想一想他现在知道的,问一问二十年前他知道什么,就会明白二十年前他是以某种模糊的方式摸索着他到现在才明白的东西……如果他走运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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