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伊什特万的领地》(一)匈牙利人之前的喀尔巴阡盆地

《圣伊什特万的领地》(一)匈牙利人之前的喀尔巴阡盆地

本系列翻译自 The Realm of St. Stephen: A History of Medieval Hungary, 895-1526 一书的英译本,作者为原匈牙利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世纪部门的领头人、历史学家帕尔·恩格尔(Pál Engel, 1938-2001),感谢 @酷酷猫先辈 提供的电子书资源。笔者第一次尝试正式翻译历史著作,水平极其有限,文笔和遣词造句能力还有相当大的欠缺,希望各位读者多加批评与指导。

题图为今日匈牙利七大地区的区划图。


喀尔巴阡盆地的中央区域自新石器时代起就有着相当密集的人口。这里已知最早的居民是印欧民族,正是他们命名了喀尔巴阡山脉、多瑙河及其大部分支流,例如蒂萨河(Tisza)、穆列什河(Maros/Mureş)、克勒什河(Körös/Criş)、德拉瓦河(Dráva/Drava)。在青铜时代,外多瑙地区(Transdanubia) [1] 生活着伊利里亚人,铁器时代凯尔特人汇入了其中。大平原(the Great Plain) [2] 地区至少从公元前七世纪开始就被伊朗语牧民们占据着,例如西徐亚人、萨尔马提亚人、阿兰人。对于从东方来的游牧民族而言,这是他们最后一片能够不受打扰地延续传统生活方式的地区。喀尔巴阡盆地的东部,后来被称为特兰西瓦尼亚的地区则是达基亚人的地盘,那里拥有着丰富的金矿和盐矿资源。达基亚人是另一支印欧语民族,可能来源于色雷斯人。今斯洛伐克一带相对适宜人居住的平原和谷地中,居住着日耳曼人,其中包括马科曼尼人和夸德人(Quads),他们以与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 161-180 AD)之间的战争闻名。他们的历史记忆在几处地名中留存下来,例如瓦赫河(Váh) [3] ,斯洛伐克的主要河流。

罗马人,匈人和阿瓦尔人

外多瑙地区在奥古斯都时期(14 AD)被罗马人征服,成为了其潘诺尼亚(Pannonia)行省的一部分。由国王德基巴鲁斯(Decebalus)率领的达基亚人于公元106年被皇帝图拉真征服,在他们的土地上,一个名为达基亚(Dacia)的行省被建立起来。由于271年奥勒良皇帝为哥特人的频繁进攻所迫撤出了罗马军团,罗马人在达基亚的统治只维持了165年。而另一方面,潘诺尼亚在四个多世纪以内仍然是帝国的一部分,这似乎导致这个行省被完全罗马化了。当地居民生活水平之高的证据可以在大量罗马城镇( civitates )和居民点( municipia )的遗迹中找到,例如位于今布达佩斯市的罗马军营Aquincum;也能在晚期帝国的别墅( villae )遗迹中发现,例如位于巴拉顿湖(Lake Balaton)附近的包拉曹普斯陶(Balácapuszta)的别墅遗迹,以其马赛克著称。构成罗马帝国边境线的多瑙河河道,与罗马边墙( limes )上的瞭望塔与城堡( castellae )相倚;在布达佩斯市中心地带,至今仍然可以找到其中一个残骸。

事实证明,罗马的统治即使对于外多瑙地区而言,也只是历史中短暂的一章。自三世纪起,这里的城市被萨尔马提亚人和日耳曼人的反复侵袭所毁坏,幸存下来的则在430年前后被游牧民族匈人彻底摧毁了。整个喀尔巴阡盆地都成为了他们短命的帝国的一部分。阿提拉王正是从这里开始向君士坦丁堡、意大利和高卢发起猛攻,直到他在453年逝世为止;可能也是在这里,大平原上的某地,阿提拉会见了皇帝狄奥多西二世的使者——雄辩家( rhetor )普利斯库斯(Priscus),正是他为我们生动地描述了这位国王和他的宫廷。

不同于日耳曼人和罗马人的历史记忆仅仅保留在考古遗址之中,匈人的历史记忆在中世纪甚至现代匈牙利人的史观中间仍然扮演着重要角色。中世纪的匈牙利教士们从西欧的编年史中了解到了匈人的存在,随即察觉到他们的勇猛好战与同时代匈牙利同胞们的品性如出一辙。经过许多代人的发展与强化,匈人与匈牙利人有着共同的祖先、甚至就是同一个民族的理论,直到不久之前仍然是匈牙利民族神话的一部分。

阿提拉死后不久,匈人帝国就被日耳曼人叛军扫荡一空。他们中的一支——格皮德人(Gepids)在蒂萨河以东建立了自己的政权,而外多瑙地区则很快被伦巴第人占领了。约567或568年前后,阿瓦尔人——另一支来自东方的游牧民族,入侵了喀尔巴阡盆地。他们消灭、臣服了格皮德人,而伦巴第人为了避免自己遭受同样的命运,迁徙到了波河谷地,在那里建立了一个新的王国。和匈人类似,阿瓦尔人是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来到喀尔巴阡盆地之初,他们以饲养家畜和掠夺为生。他们一开始就对拜占庭帝国和墨洛温王朝发动了毁灭性的进攻。626年,他们与萨珊王朝的统治者结盟,甚至几乎成功占领了君士坦丁堡。但根据记载,在这之后,这样的进攻频率越来越低了。他们的势力衰退了,最后局限于喀尔巴阡盆地,并最终在791至803年间,在连续三次血腥的作战下,臣服于查理曼和他的副官们。此时他们似乎已经定居务农,放弃了游牧生活。

拜占庭和法兰克文献对于阿瓦尔人的简略记载似乎反映出这样一个单一的民族曾经持续地存在过。然而,基于喀尔巴阡盆地数以千计的墓葬的考古证据清晰地表明,这一时期,族群结构曾经发生过一次重要的变动。约700年,另一支民族迁入了这一地区。考古学家称他们为“晚期阿瓦尔人”(late Avars),因为他们的物质遗产可以和狭义的阿瓦尔人清晰地区分开来。实际上,他们可能属于欧诺古尔人(Onogurs),一支突厥语民族。欧诺古尔人,又称保加尔人(Bulgars),七世纪时曾经生活在顿河和伏尔加河之间的地区。他们的名字,在突厥语中意为“十支乌古尔(Ogurs)部落”,反映了数支部落的政治联盟。短命的欧诺古尔-保加尔人帝国于680年被一支来自中亚的突厥语民族摧毁,他们正是日后所说的哈扎尔人(Khazars)。

七世纪斯拉夫人的移民,是阿瓦尔人时代发生的最重要的演变之一,它完全改变了中欧和巴尔干半岛的民族构成。可能就是在这一时期,甚至更早些时候,斯拉夫人渗透进了喀尔巴阡盆地中未被阿瓦尔人占据的外围地区。九世纪的记载明确证实,他们已经出现在外多瑙地区、今天的斯洛伐克以及特兰西瓦尼亚的一部分地区,最早一批匈牙利文献中大量的斯拉夫语地名也佐证了这一点。

九世纪,始于阿瓦尔人的覆灭,终于匈牙利人的征服。这一时期的喀尔巴阡盆地同时位于三股政治势力的影响范围内。过去的潘诺尼亚行省从查理曼时期开始就成为了加洛林帝国的一部分。经过帝国的多次分割(817年、843年),这个曾经的罗马行省此时被称为“东部”( Oriens ),并被分给了“日耳曼人”路易(843-876)和他的继承者们,其中包括皇帝阿努尔夫(887-899),他是最后一位能够对领土上这块极东部的区域进行某种程度的控制的东法兰克国王。加洛林王朝在这一地区的统治或是由附庸的王公代表,例如斯拉夫人普里比纳(Pribina,约840-860)和他的儿子科策尔(Kocel,约861-870),他们的驻地位于摩沙堡(Mosaburg,今佐洛瓦尔(Zalavár));或是由行政长官代表,例如阿努尔夫的副手,公爵( Dux )布拉斯拉夫(Braslav),他有可能是普雷斯堡(Pressburg,最初称为 Brezalauspurc ,意为“布拉斯拉夫的城堡”) [4] 的建立者。

在多瑙河以北,一个新的政治实体——摩拉维亚,于830年前后在斯拉夫人王公莫伊米尔(Moimir)的手中建立起来。他和他的继承者们试图通过与加洛林王朝的长期征战保全自己的独立地位。斯瓦托普鲁克一世(Svatopluk I, 870-894)是这个王朝杰出的一员,他似乎控制了从摩拉维亚一直延伸到平原的心脏地带的广大区域。他甚至试图征服潘诺尼亚,对阿努尔夫而言,他显然是一个危险的对手。

这一地区第三股重要的势力是多瑙保加利亚汗国,在克鲁姆(Krum, 803-814)、鲍里斯(Boris, 852-889)和他的儿子沙皇西美昂(Tsar Simeon, 893-927)在位期间国力到达鼎盛期。他们统治着巴尔干半岛的较大一部分,强大到足以对拜占庭帝国形成严重的威胁。他们与德拉瓦河、萨瓦河(Sava)之间的法兰克人同样是近邻,这也导致了这两股势力之间频繁的冲突。汗国西北部一处重要的要塞即为今日的贝尔格莱德;即便在塞尔维亚人及匈牙利人的统治下,这座城市的名字仍然被冠以“保加尔人”的称谓(拉丁语 Alba Bulgarica ,匈牙利语 Nándorfehérvár ,含义都是“保加尔人的白色城堡”),直到中世纪末。考古证据显示,特兰西瓦尼亚和匈牙利平原的南部地区也都曾经属于保加利亚帝国。保加利亚通过另一处“白色城堡”控制着特兰西瓦尼亚南部的领土,它位于穆列什河畔(最初也叫“贝尔格莱德”,今阿尔巴尤利亚(Alba Iulia),匈牙利语称为 Gyulafehérvár )。

这一时期一个重要的发展是基督教的再次出现。罗马时代的早期基督教社区很难在匈人和阿瓦尔人的入侵下幸免于难;但从九世纪起,我们能从潘诺尼亚和摩拉维亚找到大量关于基督教的信息。我们最重要的依据是《巴伐利亚人与卡兰塔尼亚人的皈依》( Conversio Bagoariorum et Carantanorum [5] ,此书著于约870年。由于法兰克人的征服,潘诺尼亚采用了拉丁礼,同时,萨尔茨堡和帕绍教区之间一直在相互争夺这一地区的教会管理权,直到匈牙利人到来之后仍未停止。另一方面,保加利亚人于864年皈依东正教,而在摩拉维亚的皈依问题上,罗马和君士坦丁堡之间产生了政治上的竞争。在这个过程中,“斯拉夫人的使徒”——西里尔(Cyril)和他的兄弟美多德(Methodius)充当了重要角色,他们被教宗祝圣为Sirmium(今斯雷姆斯卡米特罗维察(Sremska Mitrovica))的大主教。在摩拉维亚,德意志教会最终占据了优势地位,但这一胜利成果很快就被匈牙利人的征服一扫而空。

连续性问题

当阿瓦尔人来到潘诺尼亚时,罗马的统治残存下来的全都是无人居住的废墟。侵略造成的破坏——主要是匈人造成的破坏——在这里显得比帝国西部更为残酷。这不仅造成了城镇中持续几个世纪人烟稀少或者永久不再有人定居,根据地名提供的证据判断,当地的土生居民也连同罗马化的痕迹一并消失无踪了。唯一一个保留了它古代名称的城市是 Sabaria (今松博特海伊(Szombathely)),但即使是这个名字也只被用于中世纪的拉丁语文献中而非民间。外多瑙地区南部的中心城市佩奇(Pécs)的位置上,曾经也有过一座罗马城镇 Sopianae, 但佩奇这座城市的中世纪拉丁语名称是 Quinqueecclesiae (“五座教堂”,德语 Fünfkirchen ),这个名称可能来自当地的早期基督教社区。这些几乎是罗马文明在中世纪匈牙利残留下来的唯一痕迹。中世纪时期,外多瑙地区的经济显然比匈牙利王国东部更发达,但这一点很难归结于基础不同。普雷斯堡地区从来没有接受过罗马帝国的直接影响,然而这里至少从十二、十三世纪起,就文明程度而言已不逊色于外多瑙地区。

日后匈牙利的发展进程中,“黑暗时代”带来的冲击也被认为并没有造成那么显著的影响。现代史学认为,对于这样的发展过程,阿瓦尔人、法兰克人、保加利亚人甚至斯拉夫人这些先决条件造成的影响绝不只局限于某个单一的方面。自十一世纪以来这里有书面记载的一切,都被认为是经历征服以后从无到有重新发展、建立起来的。如果有更早期的影响存在,这些影响大概也就来自这片大草原上的异教传统。这样一来,王国的国家组织、对于基督教的皈依以及居民点的建立都能得到解释。可能对于895年初来乍到的游牧民们而言,他们相当于发现了一块没有人居住过的土地,一块各种意义上的“白板”。

考古学和语言学研究提供的证据似乎也支持这样一种构想。关于“晚期阿瓦尔人”的考古发现最早只能追溯到查理曼统治时期不久之后,而正是那时阿瓦尔人的帝国被毁灭了;而后一层的考古发现就属于匈牙利人征服者了。没有任何与九世纪相关的考古证据可以填补800年的阿瓦尔人和900年的匈牙利人之间令人困倦的考古学鸿沟。这一地区大部分早期地名都来自匈牙利语,斯拉夫语地名只出现在喀尔巴阡盆地的外围地区。这表明,居民点网络的建立最早只能追溯到匈牙利人到来之后。

像本书这样的著作可能不是对一些已被广为接受的观点重新进行批判性评价的最佳材料。然而,必须明确指出的是,上述的构想还远远不能令人完全信服。首先,匈牙利中部历经整个九世纪都无人定居这一点就匪夷所思。提到大平原地区,我们很难不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个问题上;但论及外多瑙地区,我们的质疑就有了一些有说服力的依据。约1000年最早的城市许可状向我们展示了佩奇附近等一些地区存在着由完善的村落构成的密集网络。我们很难设想这些要如何在短短数年之内成型。相反,我们很容易产生假设:这里在九世纪就有人口分布。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这些居民只可能是“晚期阿瓦尔人”,因为这一地区可以追溯到匈牙利人到来之前的所有考古发现都属于这个族群。的确,几处遗址证实了阿瓦尔人和早期匈牙利人人口在生物学层面上的共存。这些事实表明,最晚一批阿瓦尔人墓葬的年代或许需要进行重新推定。

“晚期阿瓦尔人”(即欧诺古尔人)的语言并不为人所知,但人们普遍推测是突厥语,因为这是与他们同族的早期保加利亚人的语言。但需要注意的是,“欧诺古尔人”(Onogurs)这个称呼在斯拉夫语中以 ongri 的形式出现,并成为了早期斯拉夫语对匈牙利人的称呼,而它的拉丁语形式 Hungari 成为了所有欧洲语言中对他们的称呼。这个称呼早在匈牙利人征服很多年之前就在法兰克人的文献中首次被提及;这份文献描述了 Wangariorum marca ,“匈牙利边区”,位于今天匈牙利西部或奥地利的一个地区。 [6] 这里的“匈牙利人”指代的似乎是幸存下来的“晚期阿瓦尔人”人口。然而也并非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七世纪到来的那一批欧诺古尔人可能是说芬兰-乌戈尔语族语言(即匈牙利语)的。换言之,我们可以假设,“晚期阿瓦尔人”事实上是匈牙利人。

这种假说于数年前由考古学家久洛·拉斯洛(Gyula László)首先提出,它能够解释大量迄今为止无法解释的现象。然而,这一假说涉及到对于整个九世纪和十一世纪匈牙利历史的重新解读,以及对于如今学术界已达成共识的许多问题的重新审视。考虑到这个假说仍然缺乏准备工作,而如果要对已有证据加以合理评判,准备工作不可或缺,因此,本书暂且搁置这个假说。

参考

  1. ^ 今多瑙河以西匈牙利西部地区。
  2. ^ 今匈牙利东部及东南部平原地区。
  3. ^ 该河流名被认为有可能来自日耳曼语。
  4. ^ 今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发。
  5. ^ 卡兰塔尼亚人(Carantanians)是曾经生活在今奥地利东南部、匈牙利西部、斯洛文尼亚一带的一支南部斯拉夫人,8-9世纪臣属于法兰克帝国,被认为是西欧最早接受基督教的斯拉夫人之一,今日的斯洛文尼亚人一般认为是他们的后裔。
  6. ^ 原注:出现于国王“日耳曼人”路易的一份许可状中(860),引自Teréz Olajos, ‘Adalék a Hungarii népnév és a késôi avarkori etnikum történetéhez’ [Contribution to the history of the ethnonym ‘Hungarii’], Antik Tanulmányok xvi (1969), p 87.
编辑于 2019-09-26 2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