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杨维桢《宴啸傲东轩诗》页

“当我几十年前看到《笑傲江湖》,几天前才看到‘沧海一声笑’时,我都立刻想起王维的诗句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把‘啸’能改成‘笑’吗?当那明月来照时,不觉得这位王维坐在那里‘长笑’,有些匪夷所思吗?”

学者陈之藩写过一篇小文《笑与啸》,认为金庸的《笑傲江湖》写了白字,笑字应为啸。如果用“笑”取代“啸”,六朝以来处士横议的历史全要改了。“‘啸’里有怒的意味,而‘笑’这个单字永远读不出怒来。”

陈之藩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妻子童元方听,童元方以清人吴伟业《将至京师寄当事诸老》中的“敢向烟霞坚笑傲,却贪耕凿久逍遥”举例,反驳说“笑傲”古有出处,并不为错。

金庸错了吗?小说《笑傲江湖》中,曲洋和刘正风琴箫和鸣,共谱了一曲《笑傲江湖》,以此致敬西晋嵇康的《广陵散》。曲洋为了寻找《广陵散》,做了盗墓贼,连挖二十九座汉墓,才在蔡邕的墓中,找到了失传的《广陵散》曲谱。

魏晋南北朝时,从嵇康到阮籍,“啸”才是名士之声。因此,金庸确实是错了。

但,错的不只是金庸。古诗词中,笑傲、啸傲早已混为一谈。“笑傲江湖”一词最早见于《西游记》第九回,小说中有一首《西江月》:“红蓼花繁映月,黄芦叶乱摇风。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入网大鱼作队,吞钩小鳜成丛。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

依《旧唐书》所记,李白是“笑傲江湖”的代表:“(李白)乃 浪 迹 江 湖,终 日 沉饮……尝月夜乘舟,自采石达金陵,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傍若无人。初,贺知章见白,赏之曰:此天上谪仙人也。”

李白本白既写过“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也写过“丈夫何事空啸傲,不如烧却头上巾。”

倒是诗人余光中写李白用了“啸”字:“酒入豪肠,七分酿成月光。剩下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半个盛唐。”

古人怎么“啸”?对着七分月光,吐出三分长啸,让人以为李白在玩“狼人杀”。

最早是女性的悲声

啸,不是喊,不是吼,是吹口哨。

啸字,又写作歗。《说文解字》解释得很明白:“啸,吹声也。”

曹植《美女篇》中说“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啸最初是女性的心曲。

《诗经》中有三处“啸”:

《召南·江有汜》:“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王风·中谷有蓷》:“有女仳离,条其歗矣。”

《小雅·白华》:“啸歌伤怀,念彼硕人。”

可见:一,“啸”带有音乐性;二,作“啸”的都是女子;三,啸是感伤而发。

啸是女性的悲歌,不独见于《诗经》。如《赵飞燕外传》(唐宋时人假托汉人伶玄所著的传奇故事,掌上舞、温柔乡、红颜祸水的典故都出自此书)中,赵飞燕与妹妹赵合德争宠,一日和汉成帝泛舟太液池,趁着大风吹来之时,口念“仙乎、仙乎”,作势投水。汉帝派人拦阻,风停之后,赵飞燕“泣曰:帝恩我,使我仙去不得。怅然曼啸,泣数行下”。

再有一例,见于《古今注》。尚陵的牧子娶妻五年而未育子女,父兄要他另娶,妻子听说后,“中夜倚户而悲啸。牧子闻之,怆然而悲。”

啸的另一个目的是用来招魂。见于《楚辞》。《楚辞·招魂》有句:“招具该备,永啸呼些。”东汉王逸对此注释说:“夫啸者,阴也;呼者,阳也。阳主魂,阴主魄。故必啸呼以感之也。”

《山海经》中说西王母擅啸:“状如人,狗尾,蓬头戴胜,善啸,居洵水之涯。”道家方士后来也把作啸当作招鬼之用。

啸时一定要抬头

魏晋之时,啸成了不拘世俗、鄙夷权势的名士做派。

首推阮籍。《世说新语》载,司马昭摆宴,阮籍在座,“箕踞啸歌,酣放自若”。

“清激啸旨我不解,慷慨啸理我或闲。嗣宗猖狂岂能攀,诗留片石飘乎仙。”乾隆《登啸台有作》一诗正是致敬阮籍。啸台又名阮籍台,在今河南尉氏县东南。

《陈留风俗传》中记载:“阮嗣宗之歌啸,声与琴谐。”王维独坐幽篁里,就是对阮籍的cosplay。

近代学者林志钧撰有《说啸》,对啸做过详细考证:

其一,啸之发声,在两唇间,或唇齿间,或口边(吻,口边也)。而非唇双启齿洞豁之绝对开音,既不用鼻音,亦不用喉门直发之音。

其二,声调之妙,全在抑扬断续离合间,时细时大,时反时放,时柔时壮,“大而不姱,细而不沉”,二语极要。其曰冲郁,曰横郁,曰怫郁,皆就气言,所谓役心御气是也。

其三,啸无一定规律,故曰“良自然之至音,非丝竹之所拟”,曰“唱引万变,曲用无方”,曰“因形创声,随事造曲”,至云“音均不恒,曲无定制”,则更为啸无固定方法之确证。成公子安是音乐家,故赋中屡用“动唇有曲”、“随事造曲”之语,不可以辞害意,以为啸真有曲谱也。

其四,啸之形态,或立、或倚、或行、或坐,无一定形式,唯啸时似未有不昂首者,《啸赋》“仰抃抗首”,苏舜钦《沧浪亭记》亦有“踞而仰啸”之语,皆足为证。

《世说新语》中的啸歌高手还有刘宝,“刘道真少时,常渔草泽。善歌啸,闻者莫不流连。”

《啸旨》是讲什么的?

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说:“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后世古诗词中,无论是啸(笑)傲山泉、啸(笑)傲林霞或是啸(笑)傲东轩,都是附会陶渊明的诗意。苏轼总结陶渊明的“知道之言”,引了三首诗,一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是“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三是“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

西晋的名士风流,严格说来后世都只学了个皮毛。丢了“啸”,捡个“笑”,没见谁敢当着皇上面吹口哨的。啸不好学,学不好就真见笑了。

会啸的,也未必是真名士。《世说新语》中,“江左八达”之一的谢鲲,看上了一位邻家女孩,跑去调戏。女孩正在织布,抄起梭子扔了过去,砸掉谢鲲两颗门牙。谢鲲仍旧嘴硬,“既归,傲然长啸,曰:犹不废我啸歌。”

乾隆诗中说,看不懂《啸旨》。《啸旨》撰于唐代,是历史上唯一说啸的“功夫秘籍”。

《啸旨》的作者,有唐人孙广和卢仝二说。《封氏闻见记》《说郛》等均称是孙广所著,而卢仝之说见于宋代王尧臣的《崇文总目》。据日本学者青木正儿考证,“至于该书内容,实为口哨的十二种吹法与对秘曲十二章源流的解说。”

英国学者艾德沃滋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开始研究《啸旨》,在她的影响下,英文中对“啸”,通常译为“whistling”(口哨):“声音的神秘起源以及音乐源于自然的发展史,乃是唐人所撰《啸旨》一书极力彰显的主题,这一主题令人好奇令人着迷。”她信服唐代段安节在《乐府杂录》中“听伎,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的观点,“人的喉咙比任何乐器都更为高级”。

金庸笔下多写“啸”

《笑傲江湖》中少见啸,但在射雕三部曲中,金庸三句不离一“啸”。

金庸安排人物出场,经常先闻其啸再见其人。周伯通、丘处机是长啸,马钰是低啸,黄蓉、小龙女是清啸,裘千尺是尖啸,陈玄风、梅超风的出场则是“怪啸”连连。

在金庸小说的设定里,内功破境,就要“作啸”。“原来一人内功练到一定境界,往往会不知不觉的大发异声。后来明朝之时,大儒王阳明夜半在兵营练气,突然纵声长啸,一军皆惊,这是史有明文之事。”

因此,高手多擅啸。洪七公、郭靖、杨过、谢逊都有名场面。最经典,当属《射雕英雄传》中,桃花岛上洪七公用“啸”与黄药师的箫、欧阳锋的筝缠斗。

郭靖和黄蓉有过一次“二重啸”。《神雕侠侣》一开篇,郭靖向李莫愁邀战:“黄蓉知道丈夫发声向李莫愁挑战,听他第三下啸声又出,当下气涌丹田,跟着发声长啸。郭靖的啸声雄壮宏大,黄蓉的却是清亮高昂。两人的啸声交织在一起,有如一只大鹏一只小鸟并肩齐飞,越飞越高,那小鸟竟然始终不落于大鹏之后。两人在桃花岛潜心苦修,内力已臻化境,双啸齐作,当真是回翔九天,声闻数里。”

啸声能体现性格。杨过在一灯大师面前表演过啸功,一灯觉得他的啸声过于霸道,使的不是纯阳正气。

金庸在《袁崇焕评传》中同样如此评价袁崇焕,过刚易折:“他的性格像是一柄锋锐绝伦、精刚无俦的宝剑。当清和升平的时日,悬在壁上,不免会中夜自啸,跃出剑匣。在天昏地暗的乱世,则屠龙杀虎之后,终于寸寸断折。”

历史上有真高手

比起孙登,阮籍算不上顶尖高手。

乾隆算是懂“啸”的,有诗“未学役心与蹙口,早知阮籍逊孙登”,典出《世说新语》。阮籍至苏门山访隐士孙登,讨论太古无为之道、五帝三王之义,隐士“仡然不应”,阮籍发声长啸,隐士龂然而笑。阮籍转身离开之时,只听见隐士长啸之声响彻山间。孙登的啸声,已经近似金庸小说的神奇描写了。

吹口哨能响彻山间,有夸张之嫌,金庸说王阳明纵声长啸,一军皆惊,也不可信。

史书上确有用啸声退敌的,是晋代名臣刘琨,就是闻鸡起舞中的那位刘琨。刘琨与祖逖相交,祖逖听到鸡叫,叫醒刘琨道:“此非恶声也。”于是与刘琨到屋外舞剑练武。

刘琨以啸退敌,不是把敌军吓走的,而是感动走的。永嘉元年(307年),刘琨被封为并州刺史,治所在晋阳县(今山西太原市西南)。西晋末年,晋元帝过江南渡后,刘琨仍坚守并州一带,志复中原。《晋书》载,刘琨在晋阳曾被胡骑重重围困,城内兵弱粮缺,孤军无援,情势险恶。无奈之下,刘琨乘着月色,登上城楼,仰天清啸。胡人听了,纷纷凄怆长叹。夜半时分,刘琨吹奏胡笳。胡人听了,无不流涕唏嘘,心怀故土之情。此后,胡骑悉数弃围离去。

按照《啸旨》的说法,“人有所思则长啸。故乐则歌咏,忧则嗟叹,思则吟啸”。西晋成公绥在《啸赋》中说的“触类感物,因歌随吟”也是一个意思。啸,是一种悲声,既没有震慑之威,也不是愤怒之态,更多的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自洽。

“笑傲”一词,出自《诗经》“谑浪笑傲,中心是悼”一句,这句诗的意思是,表面看起来戏谑不敬,内心却是悲伤的。无论笑傲还是啸傲,玩世不恭都是表面文章,骨子里是不快乐的。

原来都是练口技的

吹口哨,在《水浒传》中称作“打呼哨”或“打唿哨”。如:“这阮小七和那摇船的飞也以摇着橹,口里打着呼哨,串着小港汊中只顾走。”啸聚山林的梁山好汉,口哨成了接头暗号。他们和魏晋隐士有什么共同点?都是法外之徒。

自宋金元时代开始,吹口哨成为戏曲净角的表扬手段,学者薛瑞兆考证:“自宋金,打口哨是净的表演特征之一,以表现所扮人物的无赖习气……净打口哨,南北皆然。”

南宋笔记《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条说:“杂扮,或名杂旺(班),又名纽元子,又名技禾,乃杂剧之散段。在京师时,村人罕得入城,遂撰此端,多是借装为山东河北村人以资笑。今之打和鼓,捻捎子,散耍皆是也。”所谓捻捎子,就是口技了。啸傲江湖,其实成了跑江湖。

高手在民间。清人林嗣环的《口技》是当年上初中时自认背诵得最为头疼的一篇文章,后来才知背的是删节版。学者聂绀弩认为林嗣环的这篇文章抄袭自金圣叹。“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这段相当拗口的场面描写,才是啸声做到“惊人”的真实个案。

由此想来,无论魏晋名流,还是金庸侠客,原来都是口技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