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铁影 | 选线之争——滇越铁路运转记其十四

1885年,中法战争以“中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告终,法国殖民者与清政府缔结《中法会订越南条约》,清政府放弃对越南的宗主权,法国取得对越南的“保护权”及在中国西南诸省通商和修筑铁路的特权。随后法国又从暹罗王国,即今天的泰国手中强占了老挝和柬埔寨,与交趾支那、安南、东京等殖民地合并,组成法属印度支那联邦【1】。1895年,法国借口在“三国干涉还辽”事件 中“有功”,强迫清政府签订《中法续议界务商务专条》,允许其将铁路从法属印支延伸到中国境内 【2】 。1897年,迫不及待的法属印支总督保罗·杜梅,派人打着“地理考察队”的幌子偷偷勘测蒙自至河口的铁路。1903年,中法两国签订《滇越铁路章程》,法国获得在云南修筑铁路的特权。

法属印度支那联邦地图与旗帜(图片来自网络)

保罗·杜梅,1896至1902年任法属印度支那总督,后成为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第13任总统(图片来自网络)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颇有戏剧性,以修筑滇越铁路为名,法孚-里尔铁路公司和另外几个法国财团组建了印度支那云南铁路公司。这 法孚-里尔铁路公司 其实是个骗取政府补助的老手,19世纪末,该公司就一手策划了“龙州铁路事件”,向法属印支殖民地政府提交了在中国广西修建一条从南宁经龙州到凭祥的龙州铁路,并从凭祥跨越国境,与 法属印支 的铁路网接轨,走向类似于今天的湘桂铁路南宁至凭祥段。最终龙州铁路仅仅修建了几个车站后就宣布放弃工程,殖民地政府拨下的大笔工程款被 法孚-里尔铁路公司 堂而皇之的收入腰包。修筑滇越铁路,该公司又打算故伎重施。

中国凭祥友谊关口岸,从这里出境便是越南同登。越南曾是法属印度支那的一部分,友谊关当时称“镇南关”,龙州铁路也曾计划从这里进入中国(拍摄:张亦航)

滇越铁路勘测之时,曾有“东线”和“西线”两个方案, 千百年来,云南马帮早就摸索出一条“中越古道”,从昆明出发,经玉溪、通海、建水、蒙自至蛮耗码头,转为水路沿红河顺流而下,经河口进入越南老街。 印度支那云南公司 派出技术人员,仅仅装模作样的随便勘测了几个点,就向殖民地政府提交了沿中越古道修筑铁路的方案,此为“西线方案”。但蒙自至蛮耗间,由于哀牢山的阻隔,不到40公里的距离落差却达1400余米。即便用足25‰的坡道和半径仅75米的曲线,线路也只能勉强修筑。照此方案,有段直线距离仅17公里路段线路竟绕行45公里,还全是展线,该方案在工程成本上完全不可行。事实上,印度支那云南公司的如意算盘是想造成铁路开工的既定事实,然后倒逼法属印度支那殖民地政府为后续超支的成本买单,或者在铁路建设失败后补偿损失,根本就没打算真的开通运营。

跨过米轨的昆玉河准轨铁路,又称“新昆河铁路”。一百多年后,随着筑路技术的突飞猛进,当年的“西线方案”已不是问题,一座座特大桥和超长隧道让百年前的梦想变成了现实(拍摄:季云枫)

然而,时任法国驻云南领事的方苏雅恰好曾在广西龙州任职过,他和法属印支总督杜梅自然都不会再一次上当。杜梅心中还有个“远大计划”,即通过滇越铁路,让法国势力深入云南,最好能吞并云南。接着修筑叙府,也就是今天的四川宜宾至昆明的叙昆铁路,从而染指长江流域。且法国得到的情报显示英国正在筹划修筑由英属缅甸进入云南的铁路,非常担忧英国与其抢夺在滇利益。于是,无论是方苏雅、杜梅还是法国政府,都极力向印度支那云南公司施加压力,迫使其将修筑滇越铁路的计划变为现实。

身着清朝官服的法国领事奥古斯特·费朗索瓦,中文名方苏雅(图片来自网络)

随后,印度支那云南公司只得重新委派工程师重新设计了经红河支流南溪河铺设铁路的方案,线路经白河、芷村、蒙自、开远、宜良至昆明,即“东线方案”。相较于西线方案,东线方案北段所经的南溪河谷在当时完全是“荒蛮之地”,几乎没有大的城镇,反之,西线方案所经的建水、通海、玉溪都已是人口稠密、物产丰饶的重镇。于是法国总工程师尤里坚决定“交叉择取”,即河口至蒙自采取东线方案,蒙自至昆明用西线方案。

然而,因通海等地乡绅、民众怕法国人势力由此渗入,夺取资源,又听说修建铁路会开掘祖坟,毁坏屋舍与良田,因此竭力反对,并发生暴动。清政府从当时的临安府,也就是以建水为府治的广大地区调集军队,前往通海镇压。

昆玉河铁路通海站,2014年,又称“新昆河铁路”的昆玉河准轨铁路全线通车。时光悄然进入21世纪,百年之后,曾经的政治和技术上的阻碍都已不复存在,滇越铁路“西线方案”以另一种形式得以实现(拍摄:武嘉旭)

昆玉河铁路玉溪站,数十年后,“西线方案”所经的繁华重镇终于通了铁路(拍摄:武嘉旭)

另一边,印度支那云南公司虽然被迫“认真修铁路 ,却仍对骗取政府补贴一事念念不忘。为了让法国和法属印支殖民地政府多拨些款项,把云南如何蕴藏资源、物产丰饶,修建铁路会实现无法想象的巨大经济及战略价值,吹得天花乱坠。滇越铁路西线方案线路离个旧不远,该公司在为铁路融资的宣传中,谎称清政府已经将个旧的锡矿的开采权出让给了各国投资者, 锡是极为重要的战略资源 ,矿砂的运输会极大的增加铁路开通后的盈利。然而,实际上清政府并未答应向外资开放采矿权。而这些虚假宣传,却让云南民众信以为真,自己的锡矿,怎能拱手让给法国人? 印度支那云南铁路公司万万没想到,那些骗补贴的伎俩最终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个旧金湖旁的“寸轨”遗迹,中国人自行修筑、经营的个碧石铁路打碎了法国人染指个旧锡矿的迷梦,这又是一段传奇故事(拍摄:季云柯)

1903年5月,因担心个旧锡矿被法国人接管后,会解雇中国矿工,让他们失去生计。在矿商朱渭卿的暗中资助下,周云祥率领个旧锡矿工人举行起义,提出“阻洋占厂”、“拒洋修路”、“官逼民反”、“除暴安良”等口号。周边乡民纷纷响应,起义队伍迅速发展到数万人。因驻建水的清军已被派往通海,周云祥趁机率军一举攻下建水城,继而夺取蒙自乃至整个临安府。云贵总督丁振铎遂派提刑按察使刘春霖统兵万余人,围剿义军。值得一提的是,光绪三十年,即公元1904年,刘春霖高中状元。次年,自隋朝起绵延1300年的科举制被废除,刘春霖成了中国最后一位状元!起义军英勇抵抗,坚持数十日。刘春霖硬攻不成,便收买周云祥部将邓云广,邓云广找到周云祥之母熊氏,一同劝说周云祥出城谈判。刘春霖设下鸿门宴,席间伏兵齐出,周云祥等五名起义军领袖被抓并押往昆明斩首示众, 朱渭卿 流亡日本,起义旋即失败。 周云祥起义虽然失败了,但却直接造成了滇越铁路彻底放弃西线方案,采用沿南溪河谷北上的“纯东线方案”。

中国最后一位状元——刘春霖(图片来自网络)

开工之后,印度支那云南公司对修筑滇越铁路云南段的困难严重估计不足。全线465公里的线路,80%穿行在险峻的群山之间,最终共修建桥梁130座,共4115米;隧道158座,共17864米,可谓“桥隧相连,弯急坡陡”,工程异常艰巨。即使同等条件下米轨铁路的工程量远不及准轨,但滇越铁路的每公里建设费用却是通常准轨铁路的2倍多,共耗资1.6 亿法郎,折合约2000 万两白银,严重的超支让负责拨款的法属印支殖民地政府大为光火!

“东线方案”最大的控制工程——人字桥(拍摄:王璐)

南盘江大峡谷中穿行的滇越铁路,沿途的糯租、西洱、大沙田、禄丰村、灯笼山等地,如今都有沿着盘山公路七弯八拐很久才能抵达,米轨通勤车仍是很多村民出行的首选交通工具(拍摄:王璐)

穿过南盘江大峡谷的滇越铁路棚洞群,工程难度显而易见(拍摄:王璐)

穿过群山的列车,南盘江大峡谷周围鲜有大城镇(拍摄:张亦航)

行进在南盘江大峡谷深处的滇越铁路(拍摄:季云柯)

跨过南盘江的滑索,如今乘坐这种独特而刺激工具到江对岸乘米轨通勤车,仍是居住在河谷深处一些村民出行的首选方式(拍摄:季云杉)

采用东线方案建成开通的滇越铁路,沿线几乎全是荒蛮的深山老林,没有大的城镇,也没有什么矿产,自然也就无钱可赚,亏损严重。而规划中的叙昆铁路,也未能完成,把势力扩展到长江流域的梦想最终破灭,法国做了一笔极其亏本的买卖!

内昆铁路彝良展线,叙昆铁路的走向基本和现在的内昆铁路昆明至宜宾段相同。翻越侯龙山的彝良展线,金沙江、岷江、李子沟等多座长度千米以上的特大桥,邓家湾、苍平等多个洞中车站,长度在5千米以上的黄莲坡隧道、朱嘎隧道……这些工程在修筑内昆线的20世纪90年代末都是巨大的挑战。真不知道如果叙昆铁路真的修成了,又将如何突破这些天堑,成就怎样的壮丽图景(拍摄:张亦航)

“火车一响,黄金万两”,滇越铁路虽然没能为法国人带来什么收益,却无意中为中国做了嫁衣。一座座深藏山间的城镇通过铁路得以与外界沟通,尤其是开远,由此一跃成为云南最重要的工业城市之一,而盘溪、碧色寨、芷村、湾塘等之前名不见经传的小村也开启了繁荣岁月。

【1】法属印度支那联邦,简称“法属印支”,所辖范围包括交趾支那、安南、 东京、老挝、柬埔寨等5块殖民地。法属印支独立后,成为今天的越南、老挝和柬埔寨3国,其中交趾支那、安南和东京3块殖民地合并为越南。

【2】三国干涉还辽事件: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清朝战败。1895年,清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将辽东半岛、台湾及其附属岛屿、澎湖列岛等大片领土割让给日本,并赔偿日军军费白银2亿两。沙皇俄国、德国和法国认为日寇侵占辽东半岛会阻碍其殖民扩张,损害其在华利益,三国遂向日本施压,最终日本被迫归还辽东半岛,但向清政府勒索了3000万两白银做为“赎辽费”。

2019年11月10日于玉溪

(感谢为本文撰写做出贡献的罗春晓、殷子鸣、方宇、杨天策、武嘉旭、张亦航、季云柯、季云杉、季云枫,部分内容摘自罗春晓著《中国铁道风景线》)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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