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长江在流,黄河也在流。古谚云: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长江之水灌溉了两岸数省之田地,黄河之水也灌溉了数省两岸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这个海瑞不懂这个道理,在奏折里劝朕只用长江而废黄河,朕其可乎?反之,黄河一旦泛滥,便需治理,这便是朕为什么罢黜严嵩、杀严世蕃的道理。再反之,长江一旦泛滥,朕也要治理,这便是朕为什么罢黜杨廷和、夏言,杀杨继盛、沈炼等人的道理。
这句话既是嘉靖的真实想法,也是嘉靖传授给裕王朱栽垕、世子朱翊钧的御人之道。评论这句话,我们放在最后,先把倒严这个事说明白。当倒严问题说透之后,居一隅而观一品,我们可以更容易解读嘉靖的这段话。
严党的覆灭,是分阶段的,绝不是一时之间的事情。而全剧自第一集到第三十五集,实际上就讲了一件事,就是“倒严”。
第一阶段:改稻为桑埋祸根改稻为桑这件事一开始就是死棋,这个我们在第二个问题里就已经说透了。改稻为桑对于严党来讲,实际上就是在严嵩老迈、严世蕃进一步掌权的重要时期,严党采取的一个重要措施。严嵩掌枢二十年,无限的逢迎圣意,加上严党越来越大的贪污胃口,朝政已经不堪过问。这不是政治手腕能够解决的,而是实打实的财政凋弊。在这个时候严嵩抛出改稻为桑,就是希望能够以此力挽狂澜,将大明王朝的财政点拖回及格线,以延续严党把持朝政的时间。但是,由于裕王及徐高张一党的干预、严世蕃等人一系列冲动错误决策以及浙江当地官员贪心不足、智商堪忧等原因,改稻为桑全面破产,力挽狂澜也无从谈起。毁堤淹田之时,嘉靖更亮出底牌:
“要是他们还想再多捞,逼反了东南,朕也就不能再容他们”。
这个阶段,嘉靖开始对严党心存不满,埋下了倒严的伏笔。
第二阶段:制造买田龙颜怒改稻为桑进行不下去,浙江竟然搞出了沈一石打着织造局灯笼买田这种事情。无论这件事起因是谁,它的结果就是嘉靖对于这种公然抹黑自己的行为怒不可遏。纵使沈一石暗藏了“奉旨赈灾”的伏笔,也改变不了隐瞒嘉靖、假借织造局的事端。嘉靖和吕芳更是将矛头直指严世蕃,这也是全剧中唯一一处严世蕃确实无辜的地方。这件事情背后,嘉靖看清了一点,那就是严嵩已经老了,他早已经掌握不住整个严党了,他把握不住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也不能控制住严党了。这个阶段,已经不是给严党划定底线,嘉靖第一次真正起了倒严的念头。
第三阶段:浙江大案累世蕃织造局买田的直接后果,是沈一石的抄家。朝野上下将抗倭军需寄托在抄家所得的财富上,却发现沈一石的家底早已被历任贪官搬空,而这些贪官的源头,就是严世蕃。郑泌昌、何茂才在海瑞雷霆手腕之下,不仅将严世蕃供了出来,还牵扯了杨金水,牵扯到了宫里,更牵扯了嘉靖,由此闹出了更大的政治漩涡,将吕芳、严嵩、徐阶全部卷了进去。虽然事情最终以郑何二人以及尚衣监、针工局、巾帽局三个奴婢,五个人处斩不了了之,但是这件事情对严世蕃乃至严嵩带来的负面影响是巨大的,不仅让吕芳这个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态度从亲严转为倒严,更让嘉靖清楚意识到严党上下贪腐已经到了一个他荣忍不了的地步。这个阶段,嘉靖将倒严的念头进一步确定,只是时机不到。
第四阶段:倭寇尽剿良弓藏严嵩经历了回家养病而重返内阁,以他的政治敏感度,早已知道自己所处的劣势了。但他同时也非常明白,大明朝也好,嘉靖也罢,是离不开他严嵩的。而这些“离不开”里,最为重要的,就是身为浙直总督挂兵部尚书衔,负责抗击倭寇的胡宗宪。朝廷不可一日无东南,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而胡宗宪跟严嵩是密不可分的。只要倒严,胡宗宪也一定跟着同落,而只要倭寇不清,胡宗宪就不能走,严嵩就不会倒。这一点,严嵩清楚,嘉靖清楚,胡宗宪也清楚。可同时,胡宗宪也深知,家国大事都已经不堪问了,倭寇之患再不清,内忧外患的大明朝就真的要亡国了。选择了忠君的胡宗宪,就无可避免的背离了严嵩的要求,回家修养为名,远离政坛,再不能复返。这个阶段,使倒严成了一件可以做到的事,严党再没有护身符了。
第五阶段:两百万两冒青烟胡宗宪归乡了,严党却没倒。一方面确实也没有非要倒严的必要,反而严党势大,盘根错节,不可卒除。另一方面,嘉靖对严嵩还是念旧情的,很多事情也还是要靠他去做的。而对严嵩来讲,在知悉了胡宗宪即将决战之后,就必须尽可能的在倭寇剿灭之前,给自己增加砝码。胡宗宪在严嵩和嘉靖之间取舍,最终决定为皇帝“勉为其难”,严嵩在此前打出的招数,一是让鄢懋卿南下巡盐,充实国库,取得经济上的成绩;二是在胡宗宪军中扣住齐大柱,以通倭罪名取得政治上的优势。然而,鄢懋卿在这个时候却依旧财迷心窍,运南运北,竟然克扣了两百多万两盐税,还上表美其名曰拿一百万给嘉靖修宫殿。嘉靖震怒之下,大喝“鄢懋卿,冒青烟”;而齐大柱一事也随之破产,因齐大柱背后是海瑞,海瑞背后是谭纶,谭纶背后是裕王,这一层关系是无论如何扔不掉的。严世蕃拿齐大柱做文章,就是对裕王开炮,实际上,无异于玩火自焚。这个阶段,嘉靖终于将倒严提上日程。
第六阶段:血经一出天下白我在第三个问题里讲严嵩的时候,关于嘉靖修道这件事,就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修道就是个幌子,却不由得天下人不信。对于严党来讲,绝对不能承认血经的真实性。因为一旦承认了,齐大柱必然无罪释放,再没有可以牵制裕王及徐高张的筹码,严党就必败无疑,所以他们必须咬死了血经是假的。而即使这样,他们也难逃法网。原因也正在于此:严党一直拥护嘉靖修道,严嵩严世蕃写青词上贺表戴香冠,从来都是最积极的。这是表达忠心最好的方式。而此刻反对血经一事,在嘉靖看来,就是不忠,就是欺天。齐大柱一事,嘉靖清楚本来就是无中生有,为了一件无中生有的事,严党竟敢公然和自己唱反调。再往深处说,在大家都心知肚明,修道以及修道有关的事都是政治隐喻的情况下,你严嵩、严世蕃献祥瑞就是真的,旁人就都是假的,祥瑞的真假到底是严家决定的还是皇帝决定的?只要是祥瑞,就是上天对嘉靖的认可,只要是上天对嘉靖的认可,就只能是真的。严嵩严世蕃说是假的,他们就彻底被嘉靖抛弃了。至于严嵩,他不是没想到,而是没办法,只能拼一把。结果,就是他输了。这个阶段,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由此严嵩致仕、严世蕃流放、严府抄家、严党覆灭。
这个过程一梳理,似乎很简单。但是这个简单的过程一共演了三十五集,占了这部电视剧四分之三的篇幅。而且我们也隐约觉得,严党覆灭后的剧情,比起之前虽说情节更加紧凑,却稍嫌索然无味。
严党的覆灭,固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但是究其原因,却似乎并不在清流身上。纵然清流坚持不懈的与严党在作斗争,但好像他们根本就掌握不了主动权。嘉靖三十年正月十五,是最后决斗,那个时候裕王和徐阶还认为这次嘉靖依旧会倒向严党,倒不是他们政治敏感度差,而是根本就没有把握。
由此可以看出,严党的覆灭,全在嘉靖一人身上。嘉靖的最后底牌,决定了所有人的生死。得出一个既是废话又是精华的结论:大明王朝所有的权力都在嘉靖一个人身上。说它是废话,因为人尽皆知;说它是精华,因为凭借这个基础才可以继续分析。
既然跟清流无关,那么严党的倒台,我们只需要去嘉靖的心理上找答案就好了。上面每个阶段最后我都用加粗字体总结了一下嘉靖的态度,但似乎还不够深刻。讨论几个问题吧。
一、嘉靖是否知道严党贪污?
知道。
一两银子,十二钱归国库,四钱归他们,朕认了。十钱归国库,六钱归他们,朕也认了。要是他们还想再多捞,连一个胡宗宪都不能容,逼反了东南,朕也就不会再容他们。
大家看嘉靖不光是知道,知道可清楚了,帐算得比谁都明白。可我们也要明白一点。钱,放在百姓手里,放在士绅手里,嘉靖是收不上来的,不是不能收,而是当皇帝的不能盘剥天下。但是,钱要是放在贪官污吏手里,那就是随时都能收。严嵩说得可对了,太平盛世刮百姓,百姓刮不起了刮商人,但是有一点他没说,那就是商人刮没了,就该刮贪官了。那个时候也没有赃款转移海外,也没有太先进的洗钱手段,银子放在严嵩家里,到某个时刻抄了严家,银子最终,到了皇帝手里。所以大家想想,你如果是皇上,养个贪官有什么不好?贪官,贪官一家,每天可劲糟践钱,能花多少?花不完。为了不让皇上猜忌,估摸着也不敢肆无忌惮的花。但是这个事,不能做大。当严党已经尾大不掉,钱就散出去了,人人盘剥,就不能容了。严嵩、严世蕃、罗龙文、鄢懋卿这几个怎么贪都行,能收回来,那要是大明朝人人皆贪,怎么收?别说收不回来,百姓逼得没活路了,要造反的。所以说,我们眼里的贪污,跟嘉靖眼里的贪污是不一样的。
二、嘉靖是否知道严党迫害忠良?
知道。这个问题里说得那段话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嘉靖罢黜杨廷和、夏言,杀杨继盛、沈炼,这些人在清流眼中都是好人,他们到底因何倒台不说,有一点,除了杨廷和以外,那三位都是严嵩的政敌。但是,包括这三位,加上杨廷和,他们同时,也是嘉靖的政敌,无论他们的出发点是什么,他们都与剧情末位,万寿宫门前跪着的那群大臣一样,打着一个名义,实际上,都是冲着皇帝来的,至少嘉靖这么想。严嵩想倒的人,不一定倒,但是,嘉靖想倒的人,一定会倒。换句话说,严嵩倒的所有人,都是嘉靖也想倒的,这同样是因为,大明朝唯有一人掌握真正权力。严嵩的遮风挡雨,是建立在嘉靖需要他的前提之下,嘉靖需要他替自己去做,去对付那些和嘉靖过不去的人。忠君和爱国往往是分开的,嘉靖要忠君,次要才要爱国,再次才要爱百姓,很低层次的那种。所以说,我们眼里的忠良,跟嘉靖眼里的忠良是不一样的。
三、嘉靖知道不知道严嵩是个奸臣?知乎很流行一句话,先说是不是,再说为什么。我在第一个问题里就说了,看这部剧不要扯历史。但这里我们就先说说历史上的严嵩。定位在世宗实录里的严嵩,肯定是个奸臣。但是很多事情,是嘉靖授意严嵩去做的,总不能说嘉靖有罪,就只能说严嵩是奸臣。历史上的严嵩,经常肩负着小白鼠的使命,给嘉靖试药,还得写实验报告,八十的人了,吃丹药吃到便血,这是奸臣干的事么?纵使是奸臣,至少忠诚吧。回到剧集里,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我,那就是严嵩到底贪污不贪污。这个问题剧中始终都没明说,我的观点是,严嵩固然贪污,但是,没贪污到那个份上,底下贪污他知道,底下贪污到了那么严重的地步,他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严嵩至少不是个清官,说他是个奸臣,不冤枉他。可是嘉靖不止一次的提到过严嵩老成谋国,严嵩倒台之后,徐阶去他家里找他进宫面圣,坚持门房通报,这是礼数;严嵩到宫里给嘉靖送酱菜。照样是嘉靖赐座、吕芳端粥,这也是礼数,徐阶和吕芳,都是倒严推动者,但同时他们也都尊重严嵩。严嵩掌枢二十年,嘉靖对他是有感情的,不是用完了就随意踹到一边的。倒严而不倒严嵩,赐严嵩致仕,一方面固然是遮掩自己,二十年的首辅一棒子打死了不好解释嘛,另一方面也是真心实意感念严嵩二十年的功劳苦劳。群臣上书要俸禄的时候,嘉靖也确实是感慨严嵩若在,就不会有这种事情。所以说,我们眼里的奸臣,跟嘉靖眼里的奸臣是不一样的。
四、倒严意义何在?
这部剧用了三十五集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倒严这件事,屁用没用,对千疮百孔的大明王朝一点用都没有,为什么?个中原因,只有敢直言天下弊政的,上天下第一疏的海瑞说得最明白:
郑泌昌、何茂才,以及他们的前任官员,仅在织造局沈一石处,贪墨受贿就达几百万之巨,还有田土赋税,盐铁课税,还有运河堤坝工程,查起来贪墨者更不知多少。不错,他们都是严党的人,不止浙江,两京一十三省还有更多这样的人,他们为什么就能够二十多年肆行贪墨而愈贪愈烈?就是因为在他们的前面,还有更多挥霍无度之人。自大明朝开国至今,亲王郡王、皇室宗亲遍于天下,按照规制,一个亲王一年就要供禄米五万石、钞两万五千贯、锦缎四十匹、纻丝三百匹、绢五百匹、纱罗一千匹、冬布一千匹、夏布还要一千匹,其他各种开支更是不胜繁举,你们算过没有,一个亲王耗费国帑便如此之巨,那么多的皇室宗亲,耗费国帑又是多少?这些皇室宗亲,宫中宦官,各级官吏,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小民百姓能耕之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这更是人人皆知,人人不言!就拿浙江而言,每年存留粮米六十二万九千石,可供给皇室宗亲府衙禄米却要一百二十三万石,以两年存留之粮,尚不能供皇室府衙一年之禄米,北方俺答年年进犯,东南倭寇年年肆虐危机天下,可将士的军饷粮草却要东挪西凑,这些事情,如果只参劾严嵩、参劾严世蕃,能说得过去么?就像谭大人所言,历来参劾严党者,皆因牵涉皇室反罹其祸,我看恰恰相反,就是因为他们只敢参严,不敢直言天下之大弊,才使得严党能够藏身大弊之后,肆行贪墨而不倒。天下大弊不革,倒了一个严党还会再有一个严党,严党要参,皇上要谏,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这样的道理,我不明白,为什么就不敢向皇帝进言!?
先要表白黄志忠老师,这么一大段台词,打字打得我都累。黄老师一气呵成,一点背台词的痕迹都看不出,仿似海公再世,听得我豪气顿生,真是钦佩。至于我们的问题,海瑞这段话已经说尽个中道理,不必再多赘言。只是我们可以给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大明朝一切根结,终究还要回到嘉靖身上,可回到嘉靖身上还不够,还要回到大明朝的祖制上,甚至追溯到封建王朝的根本性质上,这也就是我在第一个问题里说的,这部剧给我们的一个思考之一,就是关于制度的探究发微。而另一个思考,则是人性的选择。
最后,我们回到题主的问题,说说嘉靖这段话吧。
对于皇帝来讲,那段话确实没有问题。他不能保证满朝文武都是清流,如果都是海瑞那样的人,他作为皇帝的挥霍需求,无法满足,而且那种挥霍不仅是个人私欲,就如同《走向共和》里慈禧的颐和园一样,是皇权至高无上的象征;另一方面,他也不能让满朝文武都是浊流,如果都是严嵩那样的人,那百姓活得就太惨了,真造了反,说不定嘉靖就上煤山了。无论清流浊流,只要他们带给嘉靖的利大于弊,作为皇帝的他,自然要尽皆任用。所以这段话不是诡辩,也不是帝王心术,是他作为皇帝的必然选择,是皇权制度下的必然结果。可是,当我们站在劳苦大众的角度上再去看,却是那么格格不入,君父君父,只有君的威严,却没有父的慈爱。
我已经答了四个问题,都是围着严党打转。到现在终于都说完了。接下来该谈谈司礼监和清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