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第二回，曹雪芹安排了“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章节，这个章回粗略一看，其实很奇怪。

历来小说，情节发展总不脱主角人物，冷子兴既非书中正人，却占据了章回名的位置。可统筹全书，读者立刻明了曹雪芹如此安排的意图——其后宁荣两府人物众多，若不提前预热，令读者自知，擅自写入贾府文字，人物名称之混乱，人际关系之错杂，不知要让多少读者弃书而去。

为了完成过渡，曹雪芹精心安排了“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情节，这个章回名其实也不严谨，因为冷子兴不仅演说了荣国府，也介绍了宁国府的背景。

据张爱玲考证，《红楼梦》早本中其实只有一个荣国府，而且只有贾政一脉，所谓的宁国府，以及荣府大房贾赦一支，是作者后来改进完善的结果，由早本思路观之，“演说荣国府”的称呼倒是很对。

负责承担这场情节过渡的重要人物，就是冷子兴。

诚然，冷子兴跟书中正主，像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这些人物相比，他的分量很轻，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不过是个工具人，用来介绍宁荣两府的具体情况，用完即弃。

可即便这么个小人物，曹雪芹还是对他进行了精心的包装。

冷子兴的姓氏很有趣，“冷”字透露出理性的意味，有道是：一局输赢料不真，香消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冷子兴就是这位“冷眼人”！

冷子兴和贾雨村酒馆相遇，说起了宁荣两府的现状。京都中有“四王八公”之说，宁荣二公又位列八公之首，贾雨村旧年曾走过宁荣街，单是贾家两个府邸，就占据了整条街道，雨村由此认为贾家正值巅峰时刻。

冷子兴听完却冷笑了一声，给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

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第二回

冷子兴的评价非常客观，这种客观理性中透出森森凉意。

贾家眼下确实还算繁华，冷子兴不否认这一点，可这种繁华背后的真相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话说的很客气，如果说得难听一点，可以用“坐吃山空”四个字来概括贾家目前的处境。

一座大厦如果发生崩塌，一定是根基出了大问题，如果仅仅是这里掉了一颗钉子，那里倒了一根柱子，是不足以推倒一座百年大厦的。

冷子兴的分析很详细，宁荣两府从第一代贾演、贾源开始，到目今第五代贾兰、贾蓉这一代人，已经历经了整整五辈。

其中“生齿日繁”是贾家财务出现问题的关键，因为封建时代贵族之家的男人，往往是一妻多妾，子嗣越生越多，成年后要分出去住，又得分房分地，几代人分下来，即便是庞大的固定产业，也会被消磨殆尽。

原著第五十三回，宁国府的贾珍曾感慨眼下只剩下八九个庄子，这番感慨的背后，就是“生齿日繁”带来的硬伤，这也是封建关系必然崩溃的历史逻辑。

除此之外，贾家人已经习惯了奢华的生活，到底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于宁荣国公府而言，既归因于主子阶层的安于享乐，也涉及到面子问题——即便打肿脸充胖子，也不愿节省开支，惹得外人看笑话。

《菜根谭》有言：惟恕则平情，唯俭则足用。贾家人无法做到这一点，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尽上来了。

为什么冷子兴这么一个小人物，却对贾家的现状能有如此鞭辟入里的深度见解？

或有论者将其归因于冷子兴的人际关系，从后文可知，冷子兴是荣国府内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夫妇的女婿，看来冷子兴的内部消息，就是来自岳父岳母的透露。

这种观点固然有一定道理，但笔者以为，冷子兴自身的清醒才是得出理性判断的核心原因，纵然周瑞夫妇茶余饭后向女婿讲述过荣府现状，可若是个糊涂之人，必然不以为意，眼看着宁荣两府如此大的宅邸在那里摆着，哪里会相信这座高楼不日就要倒塌？

曹雪芹给冷子兴设置的职业非常有深意——京都中做古董生意。

能从事古董生意的人，都不是一般人，不仅要有精准的眼力，更要有纵横捭阖的人脉，尤其要跟达官贵族搭边，因为这些贵族一朝失势，家中的古董玩意就会成为古董行的抢手货。

《蒋勋说红楼梦》里对冷子兴职业的介绍和延伸，我个人非常赞同，蒋勋评价称：

冷子兴是贾雨村在都中的旧识，做古董生意。一般人不太知道，做古董生意的人对很多东西非常敏感。因为古董的价格根本没有定数，一件陶瓷、一尊商朝的鼎，要卖到多少钱，都没有价码。可是玩古董的人，结交的全是非同寻常的人，因为要有许多的闲钱，才玩得起古董，这些人可以看到兴亡。——《蒋勋说红楼梦》

说的现实一些，冷子兴这样的古董商人，如果想获得巨大的收益，就要像寄生虫一样，依附在这些达官贵族身上，了解他们的内部信息，得出自己的判断，一旦某天巨鲸凄然倒下，就会有无数小鱼靠吃它的肉身过活。

截止《红楼梦》前八十回结束，荣国府内部已经开始出现类似的问题，王熙凤典当自己的首饰，以此应付夏太监打秋风；第七十二回贾母生日，王夫人靠典卖楼上的铜锡家伙来应对；贾琏甚至打起贾母私库的主意。

这些征兆都预示着这栋高楼正在摇摇欲坠，一旦某天这栋楼彻底倒塌，就是冷子兴这类商人出手的时候了......

本文乃“红楼不红”首发原创，未经授权请勿转载，本文引文均来自《红楼梦》脂砚斋批评本八十回本，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及时联系删除，谢谢！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