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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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
在今天,“分析”哲学指一种做哲学的风格,既不是一种哲学程序,也不是一些实质性观点的集合。简单地说,分析哲学家追求论证的清晰和精确;自如地使用逻辑工具;在专业性和运思上,往往认为自己与科学和数学——而不是人文学科——联系得更紧密。(遗憾的是,应该说“清晰”已经越来越不是分析哲学的有辨识度的特点了。)这一传统的奠基人是戈特洛布·弗雷格、伯特兰·罗素、早期的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和G.E.摩尔;其他典型人物还有卡尔纳普、蒯因、戴维森、克里普克、罗尔斯、达米特和斯特劳森。(关于分析哲学在二战后知识界的地位,可以参考Carl E.Schorske富有启发性的文章:“The New Rigorism in the Human Sciences, 1940-1960,” Daedelus 126 (Winter 1997): 289-310.)
与之相对的,“欧陆”哲学划定了一个主要由19世纪和20世纪的一些法国和德国哲学家为代表的群体。以地理标签划分是有误导性的:卡尔纳普、弗雷格和维特根斯坦都是欧洲大陆人,但并不是“欧陆”哲学家。黑格尔常被认为是这一传统的奠基人;其他有代表性的人物还有其他后康德的德国观念论者(比如费希特、谢林)、叔本华、克尔凯郭尔、马克思、尼采、胡塞尔、海德格尔、梅洛-庞蒂、萨特、伽达默尔、霍克海默、阿多诺、马尔库塞、哈贝马斯和福柯。欧陆哲学常常以下方面得到区分:它的风格(更文学化、更少分析、在形式逻辑上更少可靠性[尽管大多数的所谓的"分析"哲学没有使用形式逻辑]),它所关心的内容(更多地关心现实的政治和文化议题,宽泛地说,关心人类状况及其意义)以及它的一些实质性承诺(对哲学和它的历史状况之间的关系更加自觉)。然而,所谓的“欧陆哲学”并不是一个整体;实际上,“分析哲学”是一个远比自黑格尔以来200年的欧洲大陆哲学更具有连贯性的哲学运动——在其灭亡于蒯因和塞拉斯之前。对“欧陆哲学”更恰当的描述是:一系列部分重合的哲学传统,其中一些人物与另一些人物几乎完全没有相同之处。(见Michael Rosen和我在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ntinental Philosophy[2007]中写的“Introduction”部分。)
尽管在人文学科中似乎有一种普遍的观点,认为“分析”哲学”已经死亡”或“垂死”,但专业领域中的分析哲学显然并非如此。在美国,所有的常春藤院校、所有的领先的州立研究型大学、加利福尼亚大学的所有校区、大部分顶尖的文理学院、大多数二级州立研究型大学的旗舰校区的哲学系都压倒性地认为自己是“分析的”:很难想象一场“运动”比分析哲学在学术上和专业上产生了更根深蒂固的影响。
当然,在一个重要的意义上,作为一项实质性研究项目的“分析”哲学已经死亡。认为哲学家和经验科学家的智力劳动是可以清晰划分的;认为哲学家有一种特殊的办法(“概念分析”)来解决问题;认为哲学问题在本质上是可以先验地解决的,是可以在扶手椅上解决的——所有这些实质性的承诺都由于蒯因和其他一些人的工作而死亡了。在今天,“分析”哲学是所有人文学科中内容最丰富的交叉学科,它以一种其他传统“人文”领域所不能的方式和心理学、语言学、生物学、物理学、法学、计算机科学和经济学紧密地结合着。事实上,比起它的“风格”,分析哲学更大的特点在于它采用了自然科学中常见的范式——无数的研究个体共同为解决一组普遍认可的问题做出各自的小小贡献。有趣的是,在“欧陆”哲学那里,研究者们就Brandom、Forster、Pippin和Wood对黑格尔的解读,或者就Dreyfus和Rabinow、Gutting、Pile对福科的解读争论并研究其细节,即使是最好的英语哲学家的作品也是如此。这其中有些只是西方研究生教育所产生的不必要的伪物(artifact),每一代博士生都要找到自己的定位,并试图在既定的学术沉积层(background of established scholarship)上宣告自己的研究的意义。对“分析”哲学的批评是人们所熟悉的:干瘪(arid),孤立,无聊,沉迷于逻辑诡辩,无关痛痒(irrelevant)。这些批评并非没有道理的。清楚的是,“最好的”分析哲学家并不跟更广泛的文化性的担忧产生共鸣——就像尼采和萨特做的那样。分析哲学家确实经常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在他们要捍卫的观点方面让逻辑论证的精巧压倒良好的识见(good sense)(有时甚至是科学!)。
William Barrete最近提出的对分析哲学的抱怨是很典型的:“一个‘分析’哲学家……通过努力研究这个或那个特定命题的结果赢得了这个头衔,就像提交一份法律简报一样……但哲学是一种洞见(a way of saying),而不是像律师写简报一样的繁琐工作”(The Illusion of the Technique[1978],p.66)。值得注意的是,分析传统的一位有代表性的发言人基本上可以和Brarret形成呼应——尽管立场(valence)颇为不同。“哲学在根本上并不是一套信条(doctrine),一系列的结论、系统抑或运动。哲学……在于详细地摆出问题,澄清意义,发展和批判论证,阐明思想和观点。哲学存在于不同作者的不同角度、微妙的差别(nuances)、风格、争夺和修正之间。”所有这些构成了“我们学科的宏伟、丰富和其智慧的实质。”(Tyler Burg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and Mind: 1950-1990,” Philosophical Review 101 (1992), at p. 51)这两种极端都不太合理:比如,柏拉图、康德和黑格尔的长久和重要的影响肯定与他们的“洞见”有关,尽管他们也因为对“发展和批判论证”的关注而与众不同。尼采对他同时代的古典语文学家的评论似乎也可以拿来评论分析哲学家:
几乎所有学者的书都是令人烦恼和无法忍受的:“专家”无处不在——他的热情,他的严肃,他的愤怒,他对自己运思在此的隐秘角落的高估,他的驼背;每个专家都驼着个背。每本学术书都像镜子一样照出一个已经变得歪歪扭扭的灵魂;每一门技艺(craft)都使人扭曲……我们对此无能为力。不要以为人们可以通过教育上的狡计(artifice)来避免这种残疾。在这个世界上,对任何事物的精通都要让人们付出惨痛的代价——人们成为自己专长的祭品。我亲爱的同代人们,你们是不想这样的罢——你们想要付出的更少一些,得到的更物有所值一些,活得更舒服一些,不是吗?果如此,你会马上得到一些别的:比起上面提到的这种专家,“文人”——灵巧的、“八面玲珑的”(polydexterous)文人——的确是没有驼背的——除了当他作为文化和精神的“承载者”和推销员在你面前虚伪地鞠躬的时候。这些文人什么都不是却想“代表”几乎一切,他们以最大的谦虚扮演和“顶替”真正的专家,并以此想获得奖赏、荣耀和庆贺。
我博学的朋友们,我宁愿为你们的驼背而祝福。为你们同我一道鄙视那些“文人”和文化寄生者而祝福。为你们不拿灵魂去交易而祝福。为你们拥有不能被转化为经济利益的见解而祝福。为你们不去代表任何你们所不是的东西而祝福。因为你们以成为自己领域的大师为全部目的,因为你们对每一种娴熟的技艺和能力都心存敬意,也因为你们毫不妥协地反对litteris et artibus中那一切假象、半真半假的、粉饰起来的、假装杰出的、蛊惑人心的和矫揉造作的东西——反对一切不能在它自己在那处存在的领域(discipline)和前提中无条件证实自己的东西——因为这一切,我为你们祝福![The Gay Science, sec. 366]
即使已经过去一个多世纪,这些评论在今天仍然适宜。无论“分析”哲学有怎样的局限性,它显然比今天的英语语文学(English)等等人文领域要好得多,这些人文领域今天作为严肃学科的地位已经倒塌,变成了世界所有坏哲学、坏社会科学和坏历史的储存库。(Stanley Fish和Judith Butler作为今天人文领域的“名人”,无疑是那种“什么都不是却想‘代表’几乎一切,他们以最大的谦虚扮演和“替代”真正的专家,并以此想获得奖赏、荣耀和庆贺”的“文人”的优秀例证。)比起那些在广泛的学术文化中——常常是在英语语文学,法学,政治科学中,有时候也在历史学中——冒充“哲思”的诡辩的废话,人们必须对分析哲学家运思的严密和它们的专业性致以最高的敬意。也正因为上面所提到的分析哲学今天仍然在很大程度上保有的专业性,为不同的哲学系排名才是可能的:何为成功何为成就的标准——被一个庞大和投入的学术共同体——是相对清晰的。
事实上,这场被称作“分析”哲学的运动与哲学中的“大(grand)”传统——亚里士多德、笛卡尔、休谟和康德的传统——有着很强的连续性。只有分析哲学家渴望达到标志着伟大哲学家的论证精密性和哲学深度——即使分析哲学家门常常不能达到伟大历史人物们的广阔的视野和“洞见”。
同时,一旦分析哲学家大胆地超出他通过训练所能驾驭的那些技术性的问题和方法,尝试去扮演“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这一欧陆传统的哲学家们常扮演的角色——他们通常会变得令人难以忍受的陈腐和肤浅。最好的分析哲学家们常常非常聪明(熟练、机敏、分析敏锐),但不经常是深刻和厚重的(deep)。比起在一些“分析”哲学家试图成为一个自由的社会批评家或存在智慧的传播者的尝试中,在叔本华和尼采的著作中,一个善于反思的、有文化的人能够找到要多得多的营养。然而,作为一门招收学生来做博士工作的学科,指望哲学系们能培养出尼采是不切实际的。人们可以希望天才在没有排名带来的好处的情况下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但是对那些想要在哲学上展开自己的学术生涯的人,没有比接受分析哲学的训练更好的了——即使他最终打算研究黑格尔、马克思或者尼采。正如Julian Young所说(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July 10, 1998, p. 17):
欧陆传统中包含了过去200年间几乎所有伟大的、真正具有普遍性和指导意义的(synoptic)欧洲思想。这就是为什么……欧陆哲学的影响巨大,但分析哲学却已经被证明对自身以外的人文学科几乎没有兴趣。但在欧陆传统中也存在着大量的假把式(humbug)(主要是在法国)。把这些假把式从黄金般的思想中过滤出去——这就是为什么非常需要掌握了分析的方法的哲学家们在欧陆传统中工作。
注:文中所引尼采两段已有黄明嘉先生曾出版过的中译文,翻译富于文采,精彩之至。我在重新翻译时为了读者理解之速和全文翻译风格的统一(以及为了锻炼自己的翻译水平)并未直接采纳现成译文,但仍多有借鉴,受益无穷。(所参考中译本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在2007年出版的《快乐的科学》,由黄明嘉翻译,收在刘小枫主编的尼采注疏集中。与本文所引两段相对应的部分在第370-371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