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拔840米的地方吹蒲公英,是一件快乐的事。这里的蒲公英,个头特别大,连吹四口气,叶梗上还留着绒毛。
外界关注的潮水退去了,“袖珍县城”佛坪还是原来的样子,周遭安静。
“袖珍”小县存废争议并没有影响这里的人们,歌照唱舞照跳,图/时代周报记者陈佳慧摄
佛坪刚过了一个“喧闹”的春天。今年3月,全国政协常委、陕西省政协副主席李冬玉交了一份提案,建议可对人口规模低于10万人的内地小县先行合并试点,比如“2019年常住人口3.02万人的西部某县”。
李冬玉交提案时还不知道,2020年,佛坪县的常住人口,已经从3.02万人减少到2.70万人。
4月中旬,《中国青年报》发表了一篇名为《这个县只有3万人》的文章。在城市化浪潮汹涌的今天,“没有红绿灯,没有网约车,出租车有9辆”的描述,令佛坪迅速吸引外界目光。紧接着,5月初,又有媒体发表《“袖珍”小县存废之争》,再次将这座小城的热度拉至顶峰。
佛坪火了。
“撤了,就会变成第二个老县城”
顶着日头,村民在田里点豆子、锄草。一指长的玉米幼苗排成两排,从覆着白色薄膜的田垄里探出。田垄之间,2米高的山茱萸树上结满了小小的绿果。46岁的张五星握着锄柄,一寸一寸地翻土,隔很远才发现一株杂草。
佛坪有新老之分。老佛坪又叫佛坪厅,当地人也叫它老县城。95年前,是傥骆古道上一座有着三万余人的繁华县城。后因匪患猖獗,整体往东南40公里处搬迁至袁家庄,成为陕西省汉中市下属的佛坪县。老佛坪留下不足两百人,守着三面城墙、一面湑水河,过着山野田园的日子。
张五星就是那二百分之一。
老佛坪藏在秦岭山里,山脚那一片平坦地势,与世隔绝,图/时代周报记者陈佳慧摄
秦岭峡深谷邃,与世隔绝的老佛坪仿佛是世外桃源,开满白花的山荆子点缀着四面青山。张五星说,这里的山没有名字,山就是山。
山谷里的时间流淌得很慢——当地人守着土地,耕作或是开民宿,
没其他事做了,山里有野生熊猫、金丝猴,他们要守护这份安宁。
和老佛坪相比,佛坪县称得上热闹。《汉中市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主要数据公报》显示,佛坪县常住人口为26597人。
1990年,佛坪全县人口为35710人。30年间,佛坪县总人口减少了9113人,整整四分之一。2016年,二孩政策推行,佛坪县人口理应增加。但仅2020年这一年,佛坪县常住人口从3.02万人减少至2.70万人。
如今,
26597个人,住在总面积1279平方公里的这座小城里。平均每人占地48088平方米,约为6.7个足球场大小。
沿着108国道,从县城的最北边到最南边的高铁站,3公里左右,骑电动车10分钟就到。宽约百米的椒溪河顺着108国道蜿蜒在县城中间,河上横跨7座大桥,供两岸通行。
每一座桥都有自己的名字,图/时代周报记者潘展虹摄
佛坪人的一天,习惯从一碗热面皮、菜豆腐开始。吃罢,去集市走走——县城附近的农户从菜地摘上几把菜,放在竹篮里,带着小马扎,来街上摆卖。每个人卖的种类不多,大多是小白菜、生菜、豌豆、土鸡蛋。卖辣椒苗的最多,20棵苗捆成一把,卖2.5元。
自发形成的集市离佛坪县政府不远,也就600米。但这种热闹与县政府的安静互不影响。
“以前的佛坪更小。”46岁的出租车司机罗鸣回忆,以前佛坪只有县政府这一片,“点上一根烟,绕着县城走一圈,烟还没抽完”。2002年“6·9”洪灾后,沿着当时仅有的椒溪河大桥往南扩建,慢慢成了现在的佛坪。
佛坪县城有9辆出租车,罗鸣拥有其中一辆。高铁站、县城汽车站是他的驻点,
一天40多趟高铁是他主要获客来源,等半个小时没客也是常有的事
。“要是这趟高铁没人下来,那就再等四点多那趟,等两个小时才挣十块钱。”罗鸣自嘲。
佛坪夜景,晚上不到9点,县城就会变得安静,图/时代周报记者潘展虹摄
晚上九点半,最后一班高铁结束,县城路上也没几个人,饭店都关门了,罗鸣也下班了。从早忙到晚,罗鸣一个月能有四五千元收入,跟在当地体制内打工差不多。罗鸣习惯了路上没有红绿灯,“大城市车多、红绿灯也多,车挤来挤去的,很堵。这里不堵车,也不用担心闯红灯。”
这个春天,“撤县”的声音打破了佛坪的日常。对这事儿,从出租车司机、超市老板,到现职公务员、退休老干部,谁都能说上一嘴。
“我们作为老百姓,肯定是不愿意撤的,县都要没了,心里肯定不舒服。撤的话,对佛坪今后的发展会有很大的影响。”一位超市老板虽没说出啥道理,但他还是坚定地这样认为。
而体制内的人则分析得头头是道。“佛坪一定不能撤,如果撤了,那佛坪就是第二个老县城。”即将从体制内退休的胡川摆摆手,顺势用力往牌桌上甩出一对红桃A。
佛坪人天性不急躁。即使是谈论县城存废的大议题,也能边打“八十分”边分析。
上世纪九十年代从江苏传入佛坪的“八十分”
至今盛行,无论是谁,只要会打,都可轮流上桌。
路边有人围观的地方,就有“八十分”牌局,图/时代周报记者陈佳慧摄
牌桌很简单,四张小板凳围着一个小圆桌,两副扑克牌。凑齐人就开局。从白天到黑夜,路边有人围观的地方,就有“八十分”牌局。有的从晚上七点天还没黑打到夜里十点,兴起时,打到深夜十一点也是有的。
刚结束一局“八十分”,退休老干部周岩空出心思来回应——不可能撤县。
“人口低于10万人的县有200多个,并不少。设县是有必要的,特殊的地方总有特殊的因素在。”
从老佛坪到佛坪县,近百年时间,足够生活在这里的两代人长大。对大多数佛坪人来说,佛坪厅是上辈人生活的地方,没去过,也没有感情。
“我们县能从民国时期的老佛坪走到现在,是有它的道理和历史渊源的。”佛坪县委宣传部工作人员刘群芳很笃定,“不可能撤的。”
她解释,搬迁到现址后,1958年佛坪县曾被撤销,分成三块划给周边的县,“撤了之后土匪又聚集起来作恶。军队一来,他们就躲到山林里,抓不到。最后撤了三年不行,又成立了佛坪县。”
“不能因为县小就撤。”刘群芳举例,“拿苹果和土豆来说,它们一样大,但是苹果甜,营养高,土豆就很普通。不能因为种苹果费时费力,就不种了。”
财政“吃”得值不值
撤县的讨论里,火力最集中的理由是:
佛坪县的财政供养人员过多。
今年两会期间,李冬玉提到,某县2019年常住人口3.02万,行政事业和社会组织120余个,财政供养人员6000余人。她因此建议,对人口规模低于10万人的小县进行合并试点,减少行政资源浪费。
佛坪人觉得,这个“某县”意指佛坪县。
熊猫是佛坪的标志,图/时代周报记者陈佳慧摄
但据佛坪县委机构编制委员会,截至2020年底,全县有各类编制2194名,其中行政编制640名,事业编制1554名。根据《佛坪县2019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机关事业单位养老保险人数2991人。
在佛坪,一家几口都是公务员的现象常有。“下午在河边有一大帮退休干部,要不带着小孩,要不就在转圈走路。你在后面喊一声‘主任’,好几个人回头。”90后饶慧是佛坪县体制内的一员。
在体制内看来,“吃财政”的人不多
——跟其他县相比,佛坪编制“少多了”。
有人举例:“旁边的留坝县只多几千人,但县委有40个编,我们只有24个编。佛坪虽然小,但市里安排下来的工作一样要做的。就是因为人少,连女同志生小孩都要轮流着来。”
但其实,比佛坪多出近1万人的留坝县委仅有28个编。据《留坝县委办公室2021年部门综合预算》显示,截至2020年底,本部门人员编制28人,其中行政编制17人、工勤编制11人;实有人员16人,其中行政10人、工勤6人。
多名退休干部坦诚表示,佛坪“吃财政”的人多是事实,但财政“吃”得值不值,值得探讨。
他们分析,如果撤县,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公检法、林业局等正科级单位全部要撤,人员也要分流调往别的地方——再算上他们的家人,可能好几千人都得走。“原来2000多人管理这么大的一个地方,如果撤的话,只有一两百人管理,留在当地的2万多名老百姓才是真的没人管了。”
“如果撤了,民众办个事盖个章,还要跑到邻县去?突发灾难时,上面的行政命令能及时传下来吗?救援力量能及时到达吗?”刘群芳反问。
当地人不愿撤县的另一原因是,撤县将导致财政拨款力度大大降低。《佛坪县2019年财政预算执行情况和2020年财政预算草案的报告》显示,2019年,佛坪县地方财政收入3661万元,财政支出7.97亿元。
饶慧分析:“如果佛坪变成镇,不仅每年3千万元的财政收入要上交,下拨的近8亿元也将大幅减少。虽然财政收入不多,
但每年近8亿元的财政投入,平均到3万名老百姓的头上,每人有2.67万元,
放到很多地方都不可能吧。”
佛坪人不急躁,晚上休闲时刻打牌下棋,总能吸引人围观,图/时代周报记者陈佳慧摄
“虽然县小人少,但是我们在生态保护上做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
刘群芳说,“外面有的,我们佛坪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但是我们有的,外面永远不会有,比如这里的生态、空气质量。”
据佛坪县委宣传部提供的资料,佛坪县森林覆盖率达90.3%,辖区内设立两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同时,佛坪也是“引汉济渭”工程的主要调水点。大熊猫、金丝猴、羚牛、朱鹮“秦岭四宝”齐聚,境内有130多只野生大熊猫,被誉为
“中国熊猫第一县”
。
限制开发区域
生态环境、大熊猫、“引汉济渭”工程,都是佛坪人引以为傲、也最愿意聊的话题。
佛坪水绿山美,走到哪里都有清风。若热上两天,傍晚定会聚集一片云彩,几声响雷就会落下豆大的雨点。山雨下一会儿就停,山风习习,吹来阵阵白兰花的清香。雨停一会儿,又继续下,滴滴哒哒地落在房顶上,伴着一城人入眠。
熊猫在这里也惬意。
熊猫惬意地吃着新鲜竹笋,图/时代周报记者陈佳慧摄
佛坪县城往北20公里处,就是熊猫谷。一只熊猫刚吃完竹笋,就爬上山坡,用树杈把自己卡稳,再沉沉睡去。有北京来的游客看着新奇:“嘿!跟我们在北京动物园儿看到的熊猫还不一样。那儿的熊猫毛雪白,这儿的还带点儿灰,像野生的。”北京游客说,是朋友推荐她们来佛坪的,“佛坪空气好,适合养老”。
空气好,水也好。
“引汉济渭”工程的三河口水利枢纽位于佛坪县城南部,在椒溪河、蒲河、汶水河三条河流的交汇口下游2公里处拦河建坝,建成后正常蓄水位643米,总库容7.1亿立方米,可为西安、咸阳等地供水。
水库建成后,将为西安供水,图/时代周报记者陈佳慧摄
佛坪人种地,不用化肥农药。
“这里种地不能用化肥、农药。”
案板村是上游水源涵养地范围内的自然村,当地村民介绍,大部分农田退耕还林后,剩下的小块土地种些玉米、土豆,为保护水源,不准使用化肥、农药,“要是打农药了,水流到小沟里,再流到河里,会影响饮水安全。”
案板村里都是六七十岁老人。受山地影响,房屋零星分散,通往外面的大路是一条宽约4米的水泥路,但老人基本上不外出,“走到大路都要一个小时,一般是有事才出去,一年也就出去四五次”。
饶慧分析,三河口水库修好后,佛坪靠近汉口的位置是水源保护地,靠近西安的位置是两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相当于上边是山,下边是水,就只有中间这么点地方,咋开发?稍微带一点污染的都不行。”
总面积1279平方公里的佛坪,已被全境列入限制开发区域,
其中佛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和观音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加起来427.74平方公里,属于禁止开发区域。
2007年西汉高速通车前,途径佛坪的108国道是很多司机的首选,“这条路相对好走,”开了二十年车的罗鸣说,“那时候车多,佛坪又是必经点,很多人就在路边做小生意,吃饭、加水,人气很旺。”
2007年,西汉高速通车。“车基本都上高速,108国道上的车就少多了,开在路边的店就没生意了,”佛坪趋于冷清。与此同时,佛坪到西安的时间缩短为3小时,到汉中仅两小时,佛坪人走出大山的时间成本越来越低。
2017年西成高铁开通,再一次把佛坪拉上了发展的快车道。“西城高铁对佛坪来说,把经济提速最起码10年以上。因为它把佛坪和外面的世界拉近了,很近很近。”胡川说。
高铁建成拉近了佛坪与西安的距离,图/时代周报记者潘展虹摄
住在高铁站附近的尚先生说:“佛坪只有三万人,但是通了高铁,创造了佛坪人不敢想象的事情。”现在,佛坪到西安最快只需要43分钟,到汉中只要31分钟。”佛坪人感叹,“佛坪也不是怎么落后的一个地方了”。
为保护环境,农业、工业发展无奈受限,想要发展经济、留住年轻人的佛坪,将目光投向了旅游。
融入大西安的桥头堡
“旅游可能是佛坪唯一的出路。”饶慧说。
刘群芳介绍,佛坪发展经济,首选就是旅游。“整体规划就是全域旅游,把全县当成一个大景点来做。县城是接待中心,沿着椒溪河和108国道为主线,沿线的各个村,根据各自的区位优势和生态特色进行旅游开发。”
佛坪旅游宣传手册显示,佛坪境内可供游玩的景点有三处,分别是熊猫谷4A级景区、佛坪博物馆、沙窝村乡村旅游度假区。
罗鸣载过很多游客,“他们觉得玩的地方太少了,就一个熊猫谷,再转一转沙窝村,总问还有没有其他景点可以玩,一般也就待两天”。
但这里凉爽宜人的气温、憨态可掬的熊猫,还是吸引了大量外地游客来佛坪。据《佛坪县2019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
佛坪全年接待游客197.6万人次,旅游总收入7.07亿元。
作为西安的后花园,佛坪的潜力不低。“一过清明,佛坪就迎来旅游旺季。”刘群芳说,一万多亩的山茱萸花吸引大量游客来打卡。夏天到佛坪避暑的西安人很多,要是碰上节假日,县里2000多个床位都会住满。
出租车闲时会在客运站附近等客,图/时代周报记者陈佳慧摄
佛坪县文化和旅游局一位不愿具名的工作人员透露:“总的来说,佛坪的旅游现在还没开发出来,景点少,规模也小。环境保护限制了旅游开发,比如修建登山步道、观景亭等,需要土地审批、林业局审批,每一步都卡得很严,很难批下来。”
据上述工作人员介绍,2020年受疫情影响,旅游的收入约占佛坪县地方财政收入三分之一,“前年好一点,大概能占到40%。今年应该能占到一半,具体还要看下半年的情况”。
除了旅游,佛坪也在向康养发力。
“这里自然环境太好了,特别适合老年人居住,我觉得这里的康养行业能发展挺好。”饶慧称赞,“像我们年轻人在这里创业、干事不太行,但是正儿八经的生活,要比一线城市滋润得多。”
但是,
这个不足3万人的小县,已到了无房可买的地步。
“新房很少,二手房一出很快就被抢完了。”因为职业的原因,罗鸣每天接触的人多,还兼着帮人打听房子买卖的消息,“目前房价最高的是高铁站旁边的精装修房,每平方米8000元。其他房子也得四五千元。通高铁之前,也就两千多元”。
如今,佛坪与新一线省会城市西安、五线城市汉中的关系也变得暧昧。
胡川觉得,把佛坪县撤了,大家都不愿意,
但如果并进西安,成为西安的生态特区,大家还是很乐意。
“三河口水库就是给西安供水的。按道理说,西安是有促成佛坪纳入的动力,但这只是老百姓的想法,并没有正式提出来。”
“听老干部说要把佛坪作为生态特区并到西安去,行政级别还是按照县级来管理。西安在我们这里调水,管理起来也方便,做规划建设、生态环境保护的时候,也会纳入西安的大盘子里。”有体制内人士说。
今年4月19日,汉中市委副书记、市长钟洪江带领市发改委、扶贫办、文旅局等部门负责人到佛坪调研县域经济发展情况,提出
“要将佛坪打造成汉中融入大西安的桥头堡”。
“佛坪离汉中市区最远,也是汉中市离西安最近的县。”前述体制内人士说,佛坪要当桥头堡的思路还是汉中提的,也是佛坪的发展思路。但也有不看好的声音,“并入西安后,西安可能会增加对佛坪的投入,也可能对佛坪的重视程度不高,就像老佛坪”。
老佛坪遍地都是蒲公英,风一吹就会扬起花瓣,图/时代周报记者潘展虹摄
佛坪不想成为老佛坪——安静得只剩下风声。遍地蒲公英被轻风吹散一地,这里没几个人在意,因为老佛坪人见惯不怪,他们只想着赶紧到周末,那会路上会多几辆车多几个游客,他们也能多招揽一些生意。
偶有一两个从城市来老佛坪旅游的人,站在民宿前面计算着那40块一晚的床位费到底值不值得——不带卫生间,吃饭另算。天确实很蓝,山确实很绿,空气真的很好,山里也很幽静,即便能看的景色几乎一眼就能看尽,但能看着那样的蓝天白云任时间流逝,一生能有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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