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前去长沙听扬之水的讲座,幸好同行的有不社恐的朋友,把一个缠绕很久的疑问给问了。所以我也就把这部分的知识重新审读了一遍,整理了一下。这算是一个徘徊于爱好者心中很久的问题,大概是因为对殿堂和网络的距离,大家在对学者产生质疑之余,却很少有人去真的问一下这个问题,所以这次也算是圆满了。
关于明代头面的名称,主要是
顶簪、挑心、分心、满冠这是个名词究竟指的是哪些具体首饰
,即“名”和“物”的连线题(参见旧文
《历史的“名”与“物”:你的名字,是最短的谜题》
),目前是有多种说法,并且说法不太一致。
来自网络的说法相对流传较广,也比较方便验证,一些学者们的说法是通过论文或专著流传,对于普通爱好者来说,就不怎么容易接收到,也不方便验证。会造成
学界和爱好者们的信息差,这也是网络普及后比较常见的现象
,之前在
《斜襟?偏襟?大襟?琵琶襟?是汉服圈搅浑了这一脑门浆糊吗?》
里也提到了这点。但并不说明学者的必然对,或者网
这次得到扬之水先生在讲座上的回答之后,我觉得应该整理一下这几种说法,
不是基于谁对谁错,而是大家各自的论证逻辑是怎样的。
就像我给知乎写的关于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的导读一样,
先生的研究成果如今看来有点陈旧,但是学术思维和研究方法是依然非常值得参照的。
“挑心”和“顶簪”
孙机先生是最早对明代䯼髻及头面定名的人
,他认为䯼髻顶部的是“顶簪”,正面中间的是“挑心”,扬之水先生沿用了这个说法。提出异议的是董进(撷芳主人),董进认为䯼髻顶部是“挑心”,正面中间是“分心”(分心我们在下一段讨论)。
△ 分歧示意图
关于“挑心”,双方都是用了同一条文献,但是对此的解读却不一样,造成了结果的分歧。
顶用宝花,谓之挑心。——《云间据目钞》
孙机认为,自下而上斜挑插入的䯼髻当心(如下图),是“挑心”得名的原因,扬之水沿用了这个说法。
△ 定陵出土金簪 / 《北京文物精粹大系 金银器卷》
而董进认为,䯼髻顶部如宝花形的才是“挑心”,并且有大量这个位置的簪子形式被设计成了宝花,符合这条文献。
△ 沐斌继室夫人出土 / 永昌国王
但扬之水解释顶部的簪脚如勺子形状(如下图),并不符合“挑心”的命名方式。
△ 明代金簪 / 《上海明墓》
所以看似《云间据目钞》解释了“挑心”,其实解读起来依然有不同的答案。这也是很多时候摆上文献出处、参考资料并不能作为自己论点立于不败的“靠山”的原因,重要的是要去看大家是怎么论证出来的。
狄髻顶部被董进认为是“挑心”的那个,孙机认为是“顶簪”,也称“关顶簪”,并且备注了《金瓶梅》的出处。而且
他提到了“顶簪”的功能性,是支撑和固定䯼髻用的,如果䯼髻比较轻巧也可以省去“顶簪”
。
又将头上关顶的金簪儿拨下两根来,替西门庆带在头上——《金瓶梅》
扬之水也沿用了这个称呼,还提到“挑心”只是单独一件,而
“顶簪”可以成对出现
。单独出现的时候华丽,成对出现的时候秀巧。
孙机和扬之水这些关于“顶簪”有无和数量的说法,我没有在董进地方看到相关讨论。从现有网络讨论看,大家似乎认为“顶簪(也就是董进定名的‘挑心’)”必须有且只有一个。
董进认为孙机的“顶簪”命名可能来自于《天水冰山录》记录的各种“花顶簪”,其实是装饰在狄髻左右的小花簪。他的理解是“簪”才是名词,“花顶”和“金脚”一样是用于修饰的定语,即“XX花顶+簪”。
金桃花顶簪一十根/金桃花珠顶簪二根/金梅花宝顶簪六根/金菊花宝顶簪六根/金厢珠宝顶簪六根/金水/宝顶簪八根/金宝石顶簪二十根/金厢珠子顶簪二根/金厢猫睛顶簪一根/金厢素顶簪一十根/金顶簪六根——《天水冰山录》
△ 明代金花头簪 / 网络
不过
孙机除了备注“关顶簪”,并没有提到他命名“顶簪”的出处。
文中关于《天水冰山录》的内容,也特别提到了很难用以考证具体品种,可见并非依据于此。
可惜当时将“首饰”造册时,乃以“副”为单位,一副多的达21件,少的也有7件,均未注明细目,今不知其详。从其中接着“首饰”登录的单项饰物清单看,有头箍、围髻、耳环、耳坠、坠领、坠胸、金替、镯训等,也很难说它们就代表整副头面的品种。所以本文只能根据出土物的组合、位置及插戴情况,并参照文献与图像,对明代头面的部件及用途试略作探讨。——孙机《明代的束发冠、䯼髻与头面》
扬之水也没有提到过“顶簪”的文献出处,但是名词没有文献出处的情况也很常见,因为你不能指望古人把什么都写下来,尤其一种存于生活中的常见名词词义容易变迁还没人想起来专门去记录一下。之前在
《纳纱?戳纱?缠纱?看名字就晕了的刺绣针法,连博物馆都没搞清楚》
里也提到过这个现象。
“分心”和“满冠”
孙机与扬之水认为䯼髻正面中间的是“挑心”,而董进认为这个应该称作“分心”。而“分心”这个词在孙机与扬之水的文章里,有放在正面和反面两种,即“前分心”和“后分心”,“后分心”又称作“满冠”。
后面的这个叫做“满冠”,董进倒是无异议
,只是觉得它并非“后分心”的别名,他只认同有一个“分心”在正面的中间。“前分心”所处的位置,在孙机、扬之水的体系里位于“挑心(即董进认为的“分心”)”的下方。但
这是一个董进认为不存在的位置
,理由是“从未在明人画像里见到过,明代墓葬出土的䯼髻头面实物也没有这样的组合方式”,并且也没有“足够空间安置‘分心’”。
△ 双方分歧示意图,
注意连样式也有不同
/ 撷芳主人微博
他们之间的分歧虽大,但是援引的史料又重合了。
《金瓶梅》中在提到“分心”时用了“正面戴”这样的定语。
妇人道:“我不好戴出来的。你替我拿到银匠家毁了,打一件金九凤垫根儿,每个凤嘴衔一溜珠儿,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西门庆道:“这鬏髻重九两,他要打一件九凤甸儿,一件照依上房娘的正面那一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金瓶梅》第二十回
董进认为这说明了“分心”在正面的位置,而他觉得正面除了“钿儿”留下的位置也只有一处了,那处便是“分心”。
孙机和扬之水认为,之所以要额外强调“正面戴”说明背面也有分心,并且
前后分心造型上有差异:“前分心”窄些,“后分心”高些。
扬之水也举出董进认为䯼髻中不存在那个位置位置的反例
:
其一是故宫有一张容像中存在了“前分心”的模样(不过我个人觉得这张可能并非是明人所作,这大概也是董进认为没有容像参考的原因),
△ 故宫藏容像 / 《明清肖像画》
其二是四川王玺家族墓地出土两件“分心”且有出土位置。
△ 王玺家族墓M15出土的两件不同样式的山形金簪(报告里那个线图是真看不清楚) / 《四川平武土司遗珍》
另外,梁庄王墓只出土了一件“分心”,如果按照董进的体系,那必然是“满冠”无疑,但是扬之水却认为从首饰的组合看那应是一件前分心(如下图)。
与分心合作一副的还有题材与制作工艺均相一致的一对掩鬓,造型为左右对称的云朵,中心边框内各嵌玲珑玉,不过是把分心的牡丹蛮鸟图一分为二做成适形图案。——扬之水《明代金银首饰图说》
孙机还提到过,《金瓶梅》中“满冠”和“分心”常见描述的构图一致,应该是同类器物。而之所以别名,也是因为䯼髻饰件满布,作为最后倒插的物件而得名。
若满冠,不过以首饰副满于冠上,故有是名耳。——《三才图会》
论证思维的差异
我们会发现,其实
很多时候文献资料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多,双方引用的材料是相似的
,甚至大部分是重叠的。
造成双方差异的原因主要有:
-
一,对文字本身的解读;
-
二,与文物对照后对文字的解读。
就像扬之水先生说的,她与孙机讨论后认为,
他们的定名系统是可以通过图像与文物验证后成立,也没有否定董进的命名系统
。等于说,
双方各自都可自圆其说
,当然肯定也有一些可以探讨的空间,否则就不会存在分歧了。与一般爱好者所认定的一些事不同,学者们对于求同存异这件事似乎更有包容态度。
在这里特别想说的是论证思维上的一些问题。
因为董进的定名主要是对孙机与扬之水定名基础上的讨论,并非独立的名物考证,论证本身并不深入,很难讨论完整的论证思维。但是由于近年来,网络上杜撰名词或附会名词的风气渐盛,造成了许多的谬误,之前举过的案例就有《破裙:无知者的一次失败发明 | “汉服”溯源》,以后还会陆续写几篇吧。
我这次把孙机与扬之水的相关论著都找出来,发现有几点还是很有意思的,值得大家留意——
① 孙机与扬之水都很在意
名词本身是否能“以词达意”
,比如“挑心”的“挑”为何出现这个动词性的字眼,“满冠”为何又叫这个名字,并且多次提到“分心”应当与“挑心”有连带关系,但是尚不肯定它的意思。这应该是他们坚持“挑心”与“顶簪”名称很大的内驱力。
② 孙机与扬之水都很在意
事物发展的连贯性
,比如“前分心”的来源就提到了饰有仙人的“菩萨冠”类冠饰,“后分心/满冠”与髻后插梳的习惯有关。孙机最早的定名文章也是从“束发冠”一路写下来的,这种对于时间线的逐步探求,是沉迷于碎片化阅读的我们所不具备的。
△ 宋钦宗后,
凤冠上饰有仙人
/ 网络
△ 青龙寺元代壁画 / 《古诗文名物新证合编》
广告古诗文名物新证合编作者:扬之水京东
△ 李惠利中学明墓出土
③ 孙机与扬之水都很在意
装饰主题的一致性
,比如扬之水确定梁庄王墓的是“前分心”就考量到了装饰工艺和题材,孙机在认为“分心”与“满冠”是同一物件时也提到了《金瓶梅》中的题材相同。
乃至于,扬之水讲明代首饰中其实并不是在讲我们更在意的定名问题,而是我们忽略的各类图案题材(非常推荐大家去看,很有意思!)。就如同,大家似乎对于衣服的单层和双层分别叫什么好的兴趣,远远超过了服装面料本身,这可能算不上舍本求末,但至少也是一种并无多大建树的牛角尖吧。
最后,有一个不社恐的朋友帮忙提问简直是感天动地(全体掩面)!
这文真的好长,又涉及到定名上的问题,表述起来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原创
|
2019-09-16 10:56:45
阅读
85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