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公映之前，大鹏导演的电影《吉祥如意》曾在各大国内影展和电影节亮相，也有过小规模点映，豆瓣开分8.4分（现为8.0分）。很多影评人已经把它列入2021年的华语十佳名单里了。

《吉祥如意》海报

《吉祥如意》是大鹏超常发挥之作吗？影迷当然更期待它是作为导演的大鹏脱胎换骨后的作品，以后都能这个水准。但从创作机缘上看，《吉祥如意》是一部充满“天意”的电影，它成为今天的模样带有强烈的偶然性。

《吉祥如意》最初的名字叫《姥姥》。2016年大鹏在东北拍摄《缝纫机乐队》，拍摄间隙他回乡下见姥姥，萌生出想法，想拍摄一部与自己姥姥有关的电影。他还找来女演员刘陆，饰演从城市回乡下的女版“大鹏”，体现两代女性之间的价值观碰撞。

演员刘陆

而在影片呈现上，大鹏也想出一个鲜有人尝试过的方式：一个剧组拍摄伪纪录片本身，另一个剧组来记录这个伪纪录片拍摄的过程。最终，两个片子剪辑在一起，1+1形成互文，有解释亦有解构。《吉祥如意》上映后，有观众提到日本电影《摄影机不要停》，但《吉祥如意》的构思时间比它还超前。

也的确是人算不如天算。影片拍摄时，姥姥因意外摔倒住院并且不省人事，大鹏最初的构想夭折了，拍摄组一筹莫展。大鹏只能转变拍摄方向，将镜头对准三舅王吉祥。演员刘陆也实现了角色转变，她成了王吉祥的女儿王庆丽。王庆丽已经十余年不曾回乡看过父亲。

王吉祥

谁也没有料到，拍摄途中真正的王庆丽竟然回乡了。影片中由此意外地存在着两个王庆丽。更宛如天成的是，影片结尾那个大鹏拍摄于2008年的DV，里头有三舅，有姥姥，有大鹏从北京带回来的贴在门后面的春联，正是四个字“吉祥天意”。

这部2016年构思并拍摄、2021年公映的电影，最初的起点早就刻在2008年。我们只能说，这一切真的是天意，也只有电影能够遇到这样的天意。

这部电影真是一场“天意”

《吉祥如意》分为两个篇章，《吉祥》与《如意》。假若观众事先不知晓电影的前情提要，那么很可能认为《吉祥》是一部纪录片。

年轻时的三舅王吉祥风光无限，他是油田保卫科科长，是家里的顶梁柱，也努力接济自己的兄弟姊妹。人到中年的王吉祥却因为精神疾病变成“痴呆”，只有几岁小孩的智力，妻子与之离婚并带着女儿王庆丽离开，王吉祥与老母亲相依为命。王庆丽时隔十余年重新回乡后，奶奶意外去世，王吉祥的赡养成为其兄弟姊妹间的难题，亦真实地摆在王庆丽面前。春节年夜饭的晚上，一家人终于因为这个问题爆发争执。

《如意》则拆解了《吉祥》。观众恍然大悟：虽然《吉祥》里的故事是真的，但王庆丽是专业演员扮演的，她的所有反应都是演员基于王庆丽这个“角色”的理解做出来的。

神来之笔是，当真的王庆丽回来后，她面对一切处境的态度，与“角色”王庆丽截然不同，这甚至让“角色”王庆丽产生困惑和混乱。当她们俩人共同出现在大银幕上时，构成了原型与角色之间前所未有的戏剧张力。

拍摄中的大鹏

我们很难再见到如此神奇的时刻：《吉祥》的最后一幕，王吉祥在雪地里走着，镜头不断拉远，再拉远，缓缓过渡到中国电影资料馆的1号厅大银幕上，纪录片与剧情片边界模糊了，影片与人生完美重合，真正诠释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而诸如“角色”王庆丽对王庆丽的诘问，也拷问着原型故事的“真实性”，甚至原型故事的“合法性”问题。

王吉祥与王庆丽

不过，哪怕你不那么在意《吉祥如意》叙事上的“天意”，这个故事本身也是能够打动你的。它无疑是大鹏的作者电影，是大鹏一次真诚的、毫无保留的自我剖析，他把最亲密的家人、最贴己的记忆和情感，一一暴露在观众面前。这个过程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它有时意味着一种折磨和摧毁。从成片质量看，大鹏挺过来了。也因为它足够真实、足够私人，所以它足够普遍、足够有共鸣。

《吉祥》的成片质量很高，作为短片的它早就把拿下了第55届金马奖最佳短片奖。王吉祥嘴里最常念叨的是“文武香贵”（他三个兄弟和一个妹妹）和“找妈明早”（他的妈妈已经去世），最常哼唱的是“常回家看看，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对女儿的思念）。对家人之爱涌动在血液里，纵然失智仍不会忘。

王吉祥的口头禅是“文武香贵”

而年夜饭的那一场冲突，也拍出了中国式家庭的深刻羁绊与家族之苦。一奶同胞、同气连枝，兄弟姊妹有感情是真，可在巨大生活压力面前，久病的亲人被视为“累赘”也是真。兄弟姊妹当然不会抛下王吉祥，但他们的背负有委屈有无奈有苦涩。

王吉祥与兄弟姊妹合影

《吉祥如意》多了《如意》这一部分，它存在的价值并不仅仅是成就一次电影“实验”，它对《吉祥》的解构，其实也是对家族温情的一次“解构”，更真实更残酷地暴露出人生的底色。

这尤其鲜明地体现在两个王庆丽的不同反应上。当叔叔和姑姑因为王吉祥的去向问题吵得不可开交时，“角色”王庆丽向二叔二嫂磕头道歉，他们因为父亲受苦了。继而她无法抑制情绪大哭，逃出了房间。

年夜饭的争吵

而此时真正的王庆丽刚好在另一屋，她置身事外地低头玩着手机，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跟自己无关，或者就只是在拍电影而已。

两个王庆丽的状态对比，极具冲击力。

“角色”王庆丽曾不解地问王庆丽，“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十年完全不回来？”俩人对视，王庆丽无言以对。

“角色”王庆丽对王庆丽的诘问。

是王庆丽冷漠冷血吗？大鹏曾在采访中为表姐解释，她不是这样的人。背井离乡的这些年，王庆丽是北漂，需要赡养母亲，独自抚养着孩子，生活过得同样艰难。她的状态更接近于“麻木”。

饰演王庆丽的刘陆有很好的演技，很强的感受力，但她终究是事件的局外人；真正裹挟在这样复杂关系里的个体，对亲人有爱，但也有生活的疲倦、困顿、无奈，有漫长纠葛消耗后的逃避、放弃……人们就是这样被生活推着走，与亲人的联系若有若无。

如果说《吉祥》拍出的是一个传统的手足同心的中国家庭，《如意》却也揭示了现代生活冲击下，传统家族慢慢土崩瓦解，“树倒猢狲散”。越来越多年轻人离开家乡，他们很可能是多年未曾归乡的王庆丽，鲜有人是在北京混得出人头地、有条件接济家族的大鹏。面对家族之苦，他们的态度很可能是低头玩手机的王庆丽：不是冷漠，只是逃避和麻木。我们从电影中获得的感动，很可能只是一种不在场的替代性感动；在场了，我们也许也是王庆丽。

传统中国家庭多是多兄弟姊妹的大家庭，但现在很多年轻夫妇需要供养四个老人。王庆丽有叔叔姑姑们帮自己顶着，新一代的王庆丽们则无以为恃，想逃避都无处可逃。一想到这里，内心的沉重不免又多了几分。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