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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读辛弃疾的词,感觉就是在读乡村三春。

其实,乡村三春也是一座金色的音乐厅。听众或站在老槐树底下,或站在离辘轳不远的柿树荫里,看柿花噗噗落地,看杏花细细飘风,听曼妙歌声,听好鸟唱好音。

乡村的鸟儿一年四季无不欢歌,而三春鸟儿的歌声更婉转,更清脆,更清新,更清纯。如“河水清且涟猗”,也如“零露漙兮……清扬婉兮”“零露瀼瀼……婉如清扬”……

乡村鸟儿多,也如江东子弟,劣衿少,才俊多。诸如啄木鸟、杜鹃、黄莺、喜鹊、燕子、麻雀、鸽子、布谷鸟、红嘴鸦、铁棒槌、灰喜鹊、雉鸡、石鸡……

人们听着鸟儿的歌声,也不忘抬头看看老墙上那些文字:《万花灯》《节节高》《慢流》《大泣颜回》《柳春景》《葡萄架》《收江南》《大开门》《小开门》《红绣针》《石榴花》……其中还有一阕《忆江南》,似乎并不合辙,也缺了字,试着补上去,大概是这样的:

水龙吟,尽在藿谷洞。青鼓下山闹端阳,五马驮来五福荣。打雁风入松。

醉太平,踏青小桃红。柳春景好戏牡丹,紧流慢流不相同。招军武夜城。

四川省德阳市双东镇凯江河畔菜花黄。尹文忠摄

贵州省榕江县滨江公园内鸟语花香 新华社发

湖南省龙山县,花儿开放,引来小鸟“闹春戏花”。新华社发

福州西湖公园,一只小鸟在枝头停留。新华社发

字写得并不整齐,也不是一个人写的,也不是一个时代写的。有用墨写的,有用木炭写的,也有用红土或老石灰写的,什么字体都有,说是字,又像是画,水墨一样,浓的,淡的,像雾,又像烟。把一堵堵老墙弄得越发古老、苍凉,任春风刮来刮去,却总是那么安静。外路人经过小镇,总要驻足看看,却又看不明白。真不知道前头走的那些人都想些什么,总是奇奇怪怪的。

和哥说,老墙上那些文字,都是乡村音乐会的曲牌,都是前人记忆中的往事。往事既然不可以淡忘,就把岁月的痕迹涂抹到大墙上,成为乡村一代人又一代人的心灵背景。

和哥说,鸟儿的歌声,无论在记忆中,还是在现场,都永远那么好听。清晨,你连窗户也不用推开,清脆的鸟声便会飞到屋子里来。傍晚,对着夕阳,隔着帘儿,几声鸟鸣,会带你进入安谧悄静的黄昏。

和哥是我的邻居,一个乡村文化人。

和哥说,鸟儿是三春最好的歌手,它们善于独唱,善于对唱,善于大合唱,更善于多重唱,即所谓百鸟争春。鸟儿的歌唱驱散了乡村生活的黯淡、愁苦和寂寥,给如常的日月增添了层层生机和光辉。正如古人说的:“三春桃李本无言,苦被残阳鸟雀喧”。

乡村如果没有音乐,没有鸟声,亦如“披褐守长夜”。

从古至今,乡村人对音乐情深,对鸟儿情深。他们把那些曲牌写在藿谷洞的大墙上,以拙涩的文字小心翼翼地给予保护,他们用善良与米粒儿保护会唱歌的鸟儿。过年过节,人们总要往房坡上扔些馍块什么的给鸟儿;在地头吃饭的时候,不管桶里的饭菜够不够吃,也要撒一些给鸟儿;下柿子、打枣儿,也一定要在树上星星点点留几个给鸟儿;收获谷子的时候,留下几个谷穗给越冬的鸟儿;冬季下雪的时候,人们都会抓一把红高粱或者金黄的谷米,撒在楼窗口的窗台上,盼着饥寒中的鸟儿快快来……

“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望母归。”乡村人以悲悯的情怀,保护会唱歌的鸟儿。

鸟儿一声,三春生辉。

站在早春的田野上,行走在早春的溪畔涧边,你会听到一声又一声清丽的鸟鸣:“黄虫儿黄虫儿哥哥哩!……黄虫儿黄虫儿哥哥哩!……”

黄虫儿的叫声真好听,音色是嫩黄的,仿佛柳树刚刚吐出来的新芽。“黄虫儿”是鸟儿的名字,这鸟儿天下著名的另一个名字是你熟悉的,也是经常在诗文中读到的,它叫黄鹂。但在我们村子里,并没有人知道这鸟儿还有这么一个好听的名字,只觉得它口口声声叫“黄虫儿”,叫得自然,朴实,真诚,我们也觉得格外亲切,熨帖,知心着意。

有人说我们把黄鹂叫“黄虫儿”太土气,和哥却说,那正是我们乡村的书卷气。

和哥说,《诗经》里它也叫“黄鸟”,诗三百零五篇,以“黄鸟”作题的就有两首,一首是《诗经·国风·秦风·黄鸟》,一首是《小雅·鸿雁之什·黄鸟》。除了《黄鸟》,还有《葛覃》《凯风》《绵蛮》,十多处地方都说到了黄鸟:“交交黄鸟,止于棘”“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睍睆黄鸟,载好其音”“绵蛮黄鸟,止于丘阿”。还有“仓庚”,也是黄鹂的雅称,《诗经》里的《东山》《出车》《七月》里,都有仓庚的小小身影。

我们的跛腿和哥,会时常抱一本《诗经》,拄着拐棍,来到我们家的院子里,坐在我们堂屋的廊脚上,翻开《诗经》念起来: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仓庚于飞,熠耀其羽……

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和哥说,历史发展到唐宋,“黄鹂”这个饱富诗意的名字,方才走进唐诗宋词。比如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比如秦观的“黄鹂又啼数声”。

然而,《诗经》并没有远离我们,古老的风尚依然流转在我们的乡村,我们世世代代依然呼叫“黄虫儿”,依然学着黄虫儿唱“黄虫儿黄虫儿哥哥哩……”

村里还有人说,“黄虫儿”就是宋仁宗,身边总有个保驾的忠良臣“铁面包公”。它的名字叫“铁棒槌”,浑身黢黑,黄虫儿飞到哪里,铁棒槌也飞到哪里,一黄一黑,一个主儿,一个保镖,总是如影随形。黄虫儿在柿树荫里唱一声“黄虫儿黄虫儿哥哥哩”,铁棒槌就在近处的核桃树荫里唱一声“得儿儿哩!得儿儿哩!”一唱一和,美妙的音韵,如玉玦撞击一般好听。

黄虫儿不但喜欢唱美声,巢也筑得巧夺天工。它们衔来各种毛发细草,盘结成一个圆圆的球形,用纤细如发的丝绳儿把球巢吊起来,吊在柿树或者核桃树远扬的柔枝上,四面八方,绿叶层层,任是带毒的虫蚁蛇蝎百般刁钻也难侵扰。圆圆的小巢旁边开个口子,就像乔布斯标志性的苹果上那个小缺口,说是窗,也是门。早晨,黄虫儿依着门啼叫一声:“黄虫儿黄虫儿哥哥哩!”不远的树荫里,便会立即应出一声:“得儿儿哩!得儿儿哩!”把一个水汪汪的早晨,叫得又和平,又宁静。

水鸪鸪,就是我们常常说的斑鸠。

《诗经》云:“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这个“鸠”就是斑鸠吗?就是我们要说的水鸪鸪吗?

在村子里,一般人很少叫斑鸠,也根本不知道有“斑鸠”这样一个名字。我们只知道“水鸪鸪”,但我们却不知道应该叫“水鸪鸪”还是“水姑姑”。母亲说,叫“水姑姑”吧,亲切。和哥却说,应该叫“水鸪鸪”,是“山深闻鹧鸪”的“鸪”。识字比和哥还多的六爷说,不应该是鹧鸪的“鸪”,它会说“行不得也哥哥”吗?六爷说的似乎有道理。他说,明朝诗人丘濬写过一首《禽言》,第一句和最后一句都是模仿鹧鸪的叫声的:“行不得也哥哥,十八滩头乱石多。东去入闽南入广,溪流湍驶岭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我确实没有听到过水鸪鸪叫“行不得也哥哥”,但我还是愿意同意和哥说的,所以在我的笔下就永远是个“水鸪鸪”。但从内心讲,我更同意母亲说的“水姑姑”,在我暗自呼唤它的名字时,我总是想着“水姑姑”,能感到一种亲切,似乎每个文字都有温度。水鸪鸪在我们屋顶上“咕咕”叫的时候,好像是在与我们诉说家常。它以褐色为主色调的一袭“布裳”,头上蒙的那一方染有葡萄酒色的灰褐头巾,以及脖子上围的那条细碎的蓝花花围巾,都是那么朴实自然,既不奢华,也不黯然。

无论雌雄,水鸪鸪都是一样的毛色,你很难分清楚哪个是雄鸟,哪个是雌鸟。但相处久了你便会知道,雌鸟会时常把脖颈缩到围巾里,安静地卧在屋脊上打盹儿;雄鸟却一刻也不安静,它会不停地在屋脊上走来走去,围着它的妻子,“咕咕”叫着兜圈子。当它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时,便像一个哲学家在思考严肃的哲学命题,嗓子里不停地咕咕哝哝,仿佛在担心世界失去和平,担心生活没有了宁静。

水鸪鸪和鸽子都属鸠鸽科,形体相似,只是羽毛颜色不同,它没有鸽子漂亮,也没有鸽子那种王者气质。鸽子挺着胸脯,显得气派,很高贵,不管是在屋脊上行走,还是在人家的楼窗口信步,都有龙行虎步的威仪。相比之下,斑鸠就显得有一点庸碌,像是贫苦家庭出生的穷孩子,好像世界从来就没有它的份儿。飞翔的时候,鸽子翼翮矫健,蓝天之下,一翅千里;而水鸪鸪只会从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从这家屋顶飞到那家屋顶,永远低个头“鸪鸪”低叫。按我大嫂的说法,像是一个低头媳妇,过于温柔以至于窝囊,没有出息,永远上不了“志书”。我不满意大嫂的说法,就说,难道水鸪鸪还比不了麻雀吗?大嫂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1958年还上过榜,曾经是“四害”之一呢,因此也算上了志书。

不管大嫂怎么贬低水鸪鸪,我却始终看好它们。水鸪鸪是村子里最勤快的歌手,年末,水鸪鸪歇业最晚,随着爆竹的炸响,它们的叫声才会沉入岁晚之夜;大年初一,除了喜鹊,人们随处都能听到水鸪鸪的新年祝福。水鸪鸪没有四季,没有节候,不分阴晴雨雪,它们始终都在唱。

随着乡村的日子悠悠过去,我渐渐长大了,也渐渐听出了水鸪鸪的心音。水鸪鸪的叫声并不怎么清丽,也不怎么婉转,有一点儿低沉,但却浑厚、质朴、柔软、绵弱、圆润,像是从战火纷飞中逃出来的一位小乐手,在朦胧的月下独自拉响一把大提琴;像是乡村里小土屋中一位独处老人,在晨风里轻吹排箫……好听的叫声,借着云彩和风,顺着瓦垅流淌,顺着屋脊宣发,从这个院子到那个院子,从这一家到那一家,满村子里都是“水鸪鸪、水鸪鸪”的声音,是所谓的如应如响,是所谓的此起彼伏,是所谓的阳开而阴翕。

水鸪鸪还有“叫雨”的特异功能。老天旱久了,人们盼雨如盼甘霖。眼看着还是大晴天的时候,水鸪鸪的叫声中,忽然多出了一个“鸪”字的尾音:“水鸪鸪——鸪!水鸪鸪——鸪!”每逢这时候,母亲就会把着门框,望着房顶上的水鸪鸪,很有点感激地说:“嗯嗯,水鸪鸪在叫雨呢。”

这后面多缀的一个“鸪”字,与前边的“水鸪鸪”字同而音不同,前面的两个“鸪鸪”是平声,后边这个却是仄声,发出的是“固”音。同时,在叫后边这个“固”的时候,水鸪鸪非常用情,也很用力,总会使劲地点一下头,抖动全身。那种音调,那种节奏,是情感的表达,是心智的传递。人们便都像母亲一样欣喜起来,因为他们都知道,水鸪鸪这是在告诉他们:雨要来了!

果然,或者当天,或者夜间,或者明天,最多不出三天,老天爷就真的下起雨来了。

能够有一场及时雨,仿佛是水鸪鸪叫雨的功劳,水鸪鸪也很自得,行走在楼房的窗口上、在抱厦的花梁上,伴着雨声,不停地点着头叫:“水鸪鸪——固!”“水鸪鸪——固!”宛若雨声中的和弦,无论音色还是节奏,听起来特别润心。所有人都觉得,水鸪鸪的叫声虽然不像黄鹂那么清丽,但伴着沥沥淅淅的雨声,显得那么柔和温润,甚至都达到温文不俗的境界了。

但如果雨下得时间长了,下成了连阴雨,把田地和庄稼都浸泡在雨里耽误了收割,人们便会着急起来,盼着云散天晴,人们便会仄着耳朵,听水鸪鸪叫。

水鸪鸪叫了:“水鸪鸪!水鸪鸪!”果然少了一个“固”字,阴雨初霁,人们的心头便会晴亮起来。

有一回,我跟母亲说,水鸪鸪的叫声虽然好听,但总像是在嘟嘟哝哝,好像嗓子里塞了一团棉花,像是一个口齿不清的糊涂虫,怪不得大嫂说它上不了志书。母亲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大嫂的说法,她告诉我说,那是水鸪鸪在抢救森林大火时受了惊吓。

那一次森林失火了,所有的鸟儿都含了水去救火。乌鸦情急之下衔了一口油,浇到火上,结果火更大了,乌鸦不仅把自身烧成了个“黑老鸹”,还落下“黑老鸹火上加油”的恶名。

水鸪鸪本来胆子就小,又是小心谨慎的鸟儿,一见乌鸦闯了大祸,口里本来含的是水,却怕自己错含了油,没有喷出去,便永远含在了口里,所以叫起来就总是“咕噜咕噜”的了。唉,水鸪鸪实在是太善良了,宁愿自己和子孙后代“咕噜咕噜”,也不能做火上加油的失德之举!

听了母亲的故事,我对水鸪鸪肃然起敬了,谁说水鸪鸪上不了志书?仅凭这一点,就应该给水鸪鸪树个碑立个传才是。

说到水鸪鸪的德性,我们这里还存有一桩关于水鸪鸪道德的历史公案,即人们常常说的“鸠占鹊巢”。都传说斑鸠不会筑巢,便强占了喜鹊的居所,水鸪鸪似乎就是个为世人所不能容忍的侵略者。依此,又衍生出了“鸠居鹊巢”“鸠夺鹊巢”“鸠僭鹊巢”等诸多成语,就把个水鸪鸪说得十恶不赦。这些成语来自何处?我在前文说到了《诗经·召南·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无疑给出了一个有力的佐证,坐实了“鸠”之可恶。此等“劣迹”传之既久,连马致远在《双调·夜行船·秋思》中也说“鸠巢计拙”,此言被解释成“斑鸠不善筑巢,借喜鹊巢产卵”。衍至人说,鸠不仅侵占了鹊巢,最可恶的是还要把鹊的卵挤到巢外去摔破,即使孵出小鹊,鸠也还要把小鹊挤到巢外摔死。

可亲可爱的“水鸪鸪”,村子里最受欢迎的春歌手,怎么会是一个狠毒的强盗呢?很长一段时间,我为鸠难过,沮丧。

幸好,历史的河床上淌流的并不仅仅是一条浊流。

几年前,早春天气,也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听窗子外有水鸪鸪的叫声,便探头去看,只见窗台靠西边的角落里有个鸟巢,浅浅的,像个碟子,更像鲁迅先生笔下阿Q头上的破毡帽。粗犷,简陋,但毕竟是个鸟巢。一对正在忙活的水鸪鸪告诉我,它们也会筑窝,它们没有占鹊巢……

我不由“哦哦”两声,说:一桩冤案应该澡雪了。

然而,《诗经》上还有一笔旧账,那笔陈年老账该如何了结呢?我就去翻书。读到《毛诗诂训传》,不由得眼前一亮:《诗经》没有错,《诗经》上说的“鸠”,并非斑鸠,而是“鸤鸠”。《毛诗诂训传》说得清楚:“鸤鸠不自为巢,居鹊之成巢。”呵呵,“鸤鸠”不是斑鸠,而是布谷鸟。

我不想多说布谷鸟,我只说水鸪鸪。我亲眼所见,水鸪鸪是会筑巢的,它俩在我的窗台上筑了这个窝,生了两个蛋。哦!两个蛋……这就又让我想起母亲的歌谣:“水鸪鸪,不识数,下了蛋,记不住。”这大概就是水鸪鸪的大缺点了,符合水鸪鸪的形象,也符合水鸪鸪的性格。水鸪鸪每次只下两个蛋,你要是给它拿走一个,它就以为自己只下了一个,于是就再下一个,所以每窝只孵两个雏儿,从惊蛰开始,到霜降结束,每年里差不多要孵六到七窝小水鸪鸪。

前年春三月,我回家乡,正逢潇潇疏疏的清明雨。行走在村里小街上,于缥缥缈缈的春雨中,不断听到屋顶上传来水鸪鸪的叫声:“水鸪鸪——固!水鸪鸪——固!”我时不时抬头去看那一边叫一边在屋脊上行走的水鸪鸪,只见一对水鸪鸪徘徊在细雨中,叫一声,重重地点一点头,仿佛在肯定自己。特别把后边那一个“固”字拉得长长的,仿佛拖着一条湿漉漉的水线,水灵灵的,很悦耳,也很湿重,浸透了春天的灵秀。

在春光曈曈的天空下,你会不经意间听到一种从未听到过的鸟啼:“鸦儿——鸦儿——”

虽然就那么一声,两声,却特别嘹亮、悠扬、婉转,像是破晓时分的一声霜天寒角,会把高高的天宇深深划上一道烟痕。那鸟儿的叫声蹚过春色如漪的田野,踏入农人刚刚破开的犁沟,顺着新翻起的泥浪,流向季节的远方。那鸟儿的叫声明亮清脆,有一点润润的、黏黏的、甜甜腻腻的感觉,在广阔的天空下,像一道剑光矢出,而后缓缓荡开,散成漫天绮霞。那鸟儿的叫声是自报家门,也是自诩,它属于鸦族,但并非鸦类,既不是“黑老鸹”,也不是“乌鸦”。

乌鸦体型偏大,羽毛乌黑,喙坚硬带有鼻须,足趾粗壮,常常营巢于高树,栖于枯枝。乌鸦筑巢的本领是很差的,粗枝大叶,马马虎虎,常常让人拿来比喻男人和女人梳理得不整齐的头发,“乱得像个老鸹窝”。

乌鸦并非一种,我们常见之一种叫“秃鼻乌鸦”,即人们平常说的“黑老鸹”。黑老鸹喜欢群居,冬季常常集聚在高大的树上,不遗余力地“呱——呱——”,大喊大叫,叫声瘆人,使人厌恶。人们说,喜鹊报喜,乌鸦报忧。村子里只要有人病危,黑老鸹就会群集在村口的大槐树上噪呼,时间又多在黄昏,听起来很恐怖。但不知为什么还会有人捧戴乌鸦,并且尊为“神鸦”,说它是聪明善良的鸟儿,无数次出现在《伊索寓言》和《格林童话》里,比如“乌鸦喝水”“乌鸦反哺”。还有,辛弃疾诗词里的“神鸦社鼓”;《小尔雅》里的“纯黑而反哺者,谓之慈乌”;成公绥的《乌赋》:“有孝乌集余之庐”;《增贤广文》的“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有史以来,人们似乎多在努力给乌鸦身上涂抹一层人文光辉,大概是想努力让世界少一些阴暗,少一些悲观。人类有梦想应该没有错,有理想也没有错,乡村人最想让太阳永照普罗。然而,人们太善良了,无论如何粉饰乌鸦,神话乌鸦,但乌鸦毕竟是乌鸦,乌鸦不是红嘴鸦。

我所说的红嘴鸦也叫“赤鸦”,是我们常常在田野上听到“鸦儿——鸦儿——”鸣叫的鸟儿,羽毛的颜色与乌鸦似乎没有分别,但没有浓密的鼻毛,喙是红色的。《水经注》上说它在南崖下有风穴,出雏鸟,形类乌鸦,纯黑而姣好,曰“赤觜乌”。

“乌鸦反哺”,其实就是红嘴鸦的故事。

故事是母亲讲的,母亲总是能讲出“寒号虫”“错托”“红嘴鸦”的许多故事。

故事就发生在我们村子里。有一个名字叫水生的青年,性格暴躁,时常打骂母亲,母亲每天都生活在恐惧里。有一天,也是早春天气,水生去耕田,新翻开的泥土一片芳香,各种鸟儿都在新翻开的土地上啄虫子吃。让人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的鸟儿都把啄到的虫子吞了下去,唯独几只红嘴鸦叼着虫子飞走了。那几只红嘴鸦是刚会飞的雏鸟,因为它们还没褪尽黄嘴牙儿呢,它们还不到产卵孵雏的时候,叼虫子做什么啊?水生心里疑惑,就跟着叼了虫子的红嘴鸦去看个究竟。尚幼的红嘴鸦叼着虫子飞到废旧的井筒煤窑坑边,左瞅瞅,右瞅瞅,觉得没有危险,便沉到窑洞深处。水生趴下身子去,看到小红嘴鸦正给一对老红嘴鸦喂食。窑坑里那一对老红嘴鸦是水生认识的,那不就是天天到他田地里捉虫子的老红嘴鸦吗?在孵小鸟之前,老红嘴鸦的毛色是很漂亮的,待将雏儿哺育大之后,雏鸟羽毛丰满了,老红嘴鸦的羽毛却脱落尽了,光秃秃的像两团难看的肉球,没有羽翅,自然就丧失了飞行的能力,便只能在窝里等死。幸亏有仁孝的雏儿反哺,数日之后,老红嘴鸦居然很快生出了新羽毛。那天早晨,老幼红嘴鸦比翼蓝天,又重新欢快地唱起歌来:“鸦儿——鸦儿——”

水生被红嘴鸦的孝行感动,心想,鸟儿尚且知道反哺,自己为什么要虐待母亲?他放下农具,急匆匆赶回家里,想给母亲磕个头,道一声:“对不起……”

由于心情急迫,他“啪啪啪”地拍着大门,又高声喊“娘!”

娘正收拾家,听见儿子高声叫喊,吓得赶忙去开大门。门甫开,水生慌忙跪下给娘磕头,娘以为水生又要弯腰抓砖头砸她,吓得娘一头撞在院子里的一棵柳树上。娘死了,子欲孝而亲不在。没了娘,水生哭得昊天苍茫。他把浸染着娘血的柳树砍了,把树杈桠供奉在桌子中央,每饭必先盛一碗给娘。新娶来的媳妇看着水生供奉个柳树杈桠天天喊娘,觉得可笑。一天水生外出,交代媳妇每饭都必先奉娘。第二天水生回来了,看见“娘”两泪汪汪,吓得媳妇慌忙跪下说:“我以为是个柳树杈桠,谁知道真的是娘,我不但没有供饭,夜里还拿下来做了顶门棍。”说完,慌忙对“娘”连连磕头说:“娘啊,娘啊,请原谅媳妇的不孝吧!”检讨完了,“娘”的泪水也没有了,仿佛还有笑容。水生原谅了媳妇,媳妇又赶紧给“娘”做了身新衣裳,穿在“娘”身上……

母亲的故事讲完了,我和弟弟妹妹都没有出声。这时候,天空中飞过了几只红嘴鸦,“鸦儿——鸦儿——”的叫声,悠扬,婉转,嘹亮,永远回荡在我童年的时光里。

每逢三春时候,我都会想起我们所在的乡村。文化人赋予了三春鸟儿文化,母亲和乡亲们则赋予了三春鸟儿灵魂。

《光明日报》( 2022年04月01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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