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大画家吴冠中的许多作品都以“春如线”命题，他曾说过：“‘春如线’是《牡丹亭 游园惊梦》中的一句唱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春如线，剪不断，理还乱，李煜之情丝丝如线’。线，形象地表达了情之缠绵”。

《牡丹亭》原文是这样的：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字面意思是：（我）依在妆楼上的窗户上，看到那细长柔软的蜘蛛丝在晴空中轻轻地飘荡着，被春风吹进了寂静的庭院中，春光摇摆荡漾的样子就如同那细线一般。过着闲适而愁闷生活的深闺女儿杜丽娘，在看到“摇漾春如线”后，沉吟半晌，开始整理着鬓发边的花簪，在不在意间被镜子照见了娇容，害得羞答答地把发髻也弄歪了。然后，她步出香闺，踏入平时少有人到的庭院游园赏春。闲庭信步，当她看到大地回春、姹紫嫣红开遍的景象，一颗女儿心也摇荡得如那晴丝一般：“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

正是“摇漾春如线”将春景与春心缠绵在一起。春如线，与其说是形容蛛丝、春风，其实是形容一颗春心倒更贴切。动心的刹那，不是摇漾春如线吗？千丝万缕，可怎么捋得清这细腻的情怀？如李后主所说的：“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牡丹亭》以“线”写春意，“线”的这种情脉脉，深深启迪了吴冠中，他的绘画从此经常坠入线之罗网，从具象的紫藤之纠葛发展到抽象的情结，纵横交错，上下遨游，线在感情世界中任情奔驰。在吴冠中的眼中，这个世界，几乎都变成了线和线的组合。

在吴冠中的许多彩墨画《春如线》中，虽然描绘的是春天，但整幅画没有一朵花一棵草，只有交织的点和线，流动的线条和跳跃的彩墨点充满了灵动和生机，让人感受到春意扑面，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长长的线，像迎春花的枝条、像温柔的春风、像细细的水流、像丝丝的春雨，彩色的点，粉的似桃花、黄的似迎春、绿的似小草，活生生一幅春天的斑斓画卷。线条从春天生发，变奏，传送，天地之间，身段不同的线，风韵各异的线，都在春风中荡漾……和这些多情的线条邂逅，成为解读吴冠中画作的第一道门槛。

用“春如线”的形式美眼光打量这个世界，我也发现了那么多充满了韵律的线：

春雨蒙蒙，落在篱笆边的一张蛛网上。当我的呼吸碰到它，我望着它不时地颤动。一条条精美的线，错综复杂，这大自然的编织有着高超的技巧。在雨后，那么纤薄的网却留住了一串串水滴，在细丝上挂起了晶莹的珠链。

微风和着细雨缠成了线，无声地飘进了水沟里，浅水处蝌蚪成行排队，自由自在。岸边有青草轻点着头，有小花摇着脑袋。蜜蜂们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从岸的这头飞到那头，嗡嗡的忙碌着。有一只昏头昏脑的蜜蜂，居然直撞到我的手上。捏住它的翅膀，有好几秒时间，观察它野性的脸，听它唱歌，然后再把它轻轻抛回到空气中。那一刻，它在抛送时迅速转向，在离开的轨道中突然修改了曲线。它重新回到了弥漫花香的春天的自由中。

公园里，青松抽出新芽，松针挥舞，一丝丝垂杨线临水梳妆，风筝之线从树梢延伸，风是线，流水也是线。徐步来到广场上，抬头望去是一蓝如洗的天空，广场的天上，那么多的风筝在漫飞。近旁，有一个小男孩在奔跑，捏着一根斜向天空的看不清的线。那是他狂野的天空之梦吧？带着一只驯养的大鸟在天上单飞。

乡村里，旷远的天地间传来的是各种鸟的鸣叫，一切都是清亮透明的，没有一丝浮尘杂滓。三两只羊闲散地在河道里吃着草，牧羊人坐在土台上漫不经心的哼着小调，偶然把手中的牧羊鞭在空中舞动，就是一声脆亮亮的响。忒楞楞有两只野鸡从野地里飞起，一只野兔嗖一下，划了一道弧线，矫健的从梯田楞上飞跃。一只受惊的鸟儿掠过，它的一片羽毛，跌进了一束光线，在光中兀自旋转，轻轻落下来。我觉得它似乎不应该落下，因为这是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

摇漾春如线，天地间千丝万线那么缠绵，可那些灵巧的线，总在你指尖就快碰着的地方，又荡开一条颤动的线。春如线，朝飞暮卷，雨丝风片，春天在光影里织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