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军阀的头面人物里，段祺瑞可能是最容易让人忽略的一个人。

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关于老段的“段子”很少，常见的就是三·一八惨案后他长跪不起和终身吃素，以及他“六不总理”的称号，即不抽、不喝、不嫖、不赌、不贪、不占。

很遗憾的是，这两个段子都是鬼扯。

还有两个段子：一个是他的姨太太出轨，他好人做到底，把这个姨太太休了，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一个是他下野后，面对日本人的威逼利诱，拒绝做汉奸，保持晚节。

这四个段子勾勒出来的段祺瑞，成了很多人心中段祺瑞的形象，但是细一看，勾勒的线条太粗，形象太模糊，甚至还有很多错误的线条，让整个图像走形。

总结下来，人们大约知道：哦，段祺瑞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军阀，他是有底线的，是爱国的。仅此而已。

段祺瑞《直奉大战》剧照

你可能知道曹锟贿选总统，吴佩孚百战名将，张作霖雄才机变东北为王，张宗昌混世魔王三不知，孙传芳大器晚成东南开府。

但是段祺瑞呢，很难用一句话或几个词来定义他。

他似乎缺乏鲜明的个性，以及领袖魅力，比较无趣，他在历史上似乎也没有浓墨重彩的大手笔，“府院之争”未伤人先伤己， “三造共和”充满水分，“武力统一”稀烂拉胯。“安福国会”和“参战军”更是失败中的失败。

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继承袁世凯的衣钵，成为北洋军阀的领袖，是不是历史开的玩笑？

段祺瑞晚年（左一）

段祺瑞，字芝泉，安徽合肥人，1865年出生，比袁世凯和冯国璋小6岁，比曹锟小3岁。

段祺瑞的爷爷段佩，是淮军将领，跟着刘铭传混， 官至统领、记名总兵。段祺瑞8岁那年，段佩觉得孙子在乡间没什么出息，把他接到了兵营，和自己生活在一起，找先生教他读书识字。

段祺瑞小时候没有什么过人的天赋，整天邋里邋遢，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是又脏又皱，鼻子下经常挂着一条鼻涕虫。段家的仆人认为他一脸衰样，不会有什么出息。

在段佩的严格督促下，段祺瑞读书非常勤奋，接受了8年系统的儒家学说教育，加之长年在军营耳闻目濡，他还养成了浓郁的军人气质。儒家思想和军人气质，是解开段祺瑞性格密码的两把钥匙。

好景不长，段祺瑞16岁那年，段佩病故，段祺瑞不甘心在家种地，他揣了一块银元，一个人从老家步行2000多里，到山东威海投靠了族叔段从德（时任清军管带），段从德被这个侄子的勇气感动，安排他在营中当文书。

段祺瑞亲笔签名照片

在威海军营上班没多久，段祺瑞在老家的父母相继逝世，他的人生进入了至暗时期——淮军工资微薄，家中又没什么积蓄，还要抚养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这对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而言，压力可想而知。

挺过最艰难的2年，命运之神向段祺瑞招手了。

1885年，李鸿章在天津创办了中国第一所现代化陆军军官学校——北洋武备学堂，招考有文化的淮军青年士兵入学，段祺瑞抓住机会，以优异成绩考入了这所学校，被分在炮兵科学习。

段祺瑞天资一般，但异常勤奋，“攻业颇勤敏，以力学不倦见称于当时，治学既专，每届学校试验，辄冠其侪辈，与王士珍等齐名于世。”这句话约等于勤奋出学霸的意思。

段同学的努力，被李鸿章注意到了。1888年，学校选派5名学生赴德国留学时，李鸿章首先想到了段祺瑞。

段祺瑞和4个同学在柏林军校学了一年半的炮兵，又独自留在克虏伯兵工厂实习了半年，一共喝了2年洋墨水，系统地掌握了火炮制造、维修、使用知识，见识了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强大。

留学德国段祺瑞（右二）和同学们

1890年段祺瑞学成回国，但朝廷没有合适的位置安排他，只给了一个北洋军械局委员的职位，负责军械维修和采购。

直到1895年袁世凯接手小站练兵，广招人才，段祺瑞才迎来出头之日，被任命为新建陆军左翼炮队第三营统带，后兼任行营武备学堂炮队兵官学堂监督，代理总教习。

自此，段祺瑞成了袁世凯手下的炮兵第一人，北洋军队的炮兵基本是段祺瑞一手调教出来的，以至于有人称段祺瑞为 “中国近代第一炮兵司令”。

段祺瑞对北洋军队的贡献不仅仅是训练炮兵，他以开阔的视野和扎实的理论水平，破旧立新，编撰了一系列新军训练教材宝典，并推而广之，培养了一大批二代北洋军官，让北洋新军逐渐与世界接轨。

这期间，段祺瑞积蓄的能量得到了自由的释放，他“ 因率同监督、教习各员，认真训迪，不惮辛勤 ”，被清廷加封三品衔。

着大清官服的段祺瑞

再以后，袁世凯平步青云，段祺瑞也水涨船高，成为袁最倚重的一号大将。

作为一名将领，段祺瑞没怎么打过仗。

甲午战争，他和学生一起为阵地搬运炮弹，没正面参战。庚子事变，他随袁世凯开赴山东，镇压农民起义，但与其说这是战争，不如说是残杀——官军一旦现代化，农民毫无胜算。

辛亥革命，他接替冯国璋，统帅北洋军与革命军对峙，整天玩政治战，也没怎么打仗，因此很难评估段祺瑞的军事指挥能力。

如上面所说，段祺瑞的能力，还是体现在军制、军训、练兵这些方面。

他后来成为北洋军阀的领袖，资历老固然是一方面，但能力才是王道。

北洋里面资历老的人多的是，比如曹锟资历就不比段祺瑞低，为什么“北洋三杰”没他？无他，文化水平太低，发展受到了影响。

意气风发的段祺瑞

和段祺瑞一样，冯国璋的文化水平也不低，他中过秀才，去日本考察过军事，也是能文能武的人，在小站练兵期间也编书，搞军制、军训，这才门生故吏满天下。

段祺瑞前半生的成功，离不开一个 “勤”，勤奋学习，勤奋编书，勤奋练兵，勤奋带兵。

可能是前半生用力过猛，段祺瑞后半生非常懒。

据仆人王楚卿回忆，段祺瑞的日常生活很有规律：早上起床吃完早饭，在家看公文，看会儿公文到单位上班，中午回家吃饭午休，醒来就两三点了，然后下棋，举行诗会，吃晚饭，吃完打麻将，打七八圈睡觉。

大佬的生活就像谜一样，普通人以为他们日理万机，其实人家悠闲惬意得很。

段祺瑞每天只上半天班，其余时间都在休闲，由于太懒，很多军政大事，他都交给了手下人比如徐树铮，但徐树铮锋芒毕露，到处树敌，经常坏事。

打台球的段祺瑞

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在回忆录中评价段祺瑞： 尽管段将军很懒惰，但他的才智、他的基本诚实以及他处处保护部下以及勇于承担责任的精神，使这位沉静谦逊的人成为了中国军界最杰出的领袖。

芮恩施说段祺瑞是“中国军界最杰出的领袖”，有些夸张，但说他“基本诚实，处处保护部下，勇于承担责任，沉静谦逊”，是准确的。

梁启超评价段祺瑞：其人短处固所不免，然不顾一身利害，为国家勇于负责，举国中恐无人能比。说段祺瑞不计个人得失，勇于担责。

国民党大佬吴铁城评价段祺瑞： 胸襟偏狭而不失其质直，爱惜才干而不辨贤佞，易为群小包围而不贪鄙，主观的公忠体国，而有北方军人才是国家中坚的偏见。

意思就是，段祺瑞胸襟偏狭，但不失朴实正直，爱惜人才却不辨好坏，容易被小人包围，但自己不贪婪短视，主观上尽忠为国，有北洋军才是国家中坚力量的门户之见。

这些评价是比较中肯的。

段祺瑞性情耿介憨直，有强烈的道德观，不会搞阴谋暗杀，喜欢直来直去，刚强而倔强，这种性格不太适合混政坛，阎锡山认为段祺瑞老实，容易被人利用。

段祺瑞最致命的缺点，是不会识人用人，看看皖系的那些干将，徐树铮、吴光新、曹汝霖、靳云鹏、段芝贵、曲同丰、张敬尧、傅良佐、王揖唐、梁鸿志等，简直一言难尽。

徐树铮非常有才，但性格很有问题，容易成事，更容易败事，段祺瑞却异乎寻常地信任他，为了保徐树铮他不惜与袁世凯闹意见，徐树铮枪杀陆建章，开北洋内部杀戮之先河，段祺瑞依然多方庇护。

吴光新是段祺瑞的小舅子，废材一个。陕西督军陈树藩曾直言： 老师（段祺瑞）一生许多的事都误于吴三爷（吴光新） 。段祺瑞听了只是打哈哈：小学生又在乱说话。

靳云鹏有能力，却被徐树铮逼走，曲同丰、段芝贵、张敬尧、傅良佐皆是庸才，王揖唐、梁鸿志投机小人，后来当了汉奸。

段祺瑞当政期间，国内的事交给徐树铮，外交甩给曹汝霖，无条件信任他们，自己当甩手掌柜——这也是他有时间下棋打麻将的原因，出了事老段担责兜底，这使得他不断吸引各方火力和仇恨，最终被直奉两系打垮。

芮恩施还说过这么一句话： 段将军个人智慧和正直令人尊敬，但他在选择助手方面却缺少幸运。

另外，段祺瑞存在严重的门户之见，开口北洋闭口北方军人，把自己定位为北洋军阀领袖，这对一个总理兼陆军总长来说，格局忒小了，西南军阀、军人就不是中华民国的军人？虽然事实上是政敌，但话不能这么说。

从这个角度上讲，说他胸襟偏狭也不算错。

穿西装的段祺瑞

段祺瑞一生最值得称道的功绩，是三造共和。

第一次是辛亥革命期间，他联合前线几十名将领通电，要求清帝退位，吓得隆裕太后赶紧认怂，终结了大清王朝的统治。

第二次是袁世凯称帝期间，段祺瑞全程抵制，为此不惜与跟了20年的老领导袁世凯决裂，这对满脑子儒家忠孝节悌思想的段祺瑞而言，是难能可贵的。下面的人见老段、老冯都反对，心气也散了，帝制因此失败。

赵秉钧总理主持内阁会议，右手边就是陆军总长段祺瑞

第三次是张勋复辟，段祺瑞组织讨逆军镇压复辟，恢复共和国。

平心而论，三造共和有水分，被拔高了，但也有一些真东西。

共和虽难，段祺瑞没有走回头路，他拆了好几个想做皇帝的人的台。对民国的那套东西，他认识不深，也有怀疑，但至少表面上尊重，否则他不必搞什么安福国会，处心积虑打擦边球。

段祺瑞死后，吴佩孚的挽联这样写的： 天下无公，正未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奠国著奇功，大好河山归再造。

说的就是段祺瑞维护共和有功，否则天下不知几人称王称帝。

段祺瑞最令人诟病的点，一是他从日本借巨款，组织安福国会操纵政局，编练参战军打内战，他也因此被贴上了亲日的标签；二是三·一八惨案。

先说第一个。段祺瑞主政期间，中央政府财政捉襟见肘，公务员发工资都困难，段祺瑞又要组建嫡系军队统一西南（前两次都因为没有嫡系军队而失败），这都需要钱。

西原借款报道

当时西方国家忙于一战，没人愿意借钱给中国，只有日本肯借。1916年10月，寺内正毅上台，一改之前日本对中国威压策略，鼓吹中日亲善，用更隐蔽、柔和的手段对付中国。

在这种情况下，段祺瑞走上了亲日的路线，搞出了西原借款，共计1.45亿日元，这笔钱基本用来编练嫡系军队和收买国会议员了。西原借款条件优惠，利息低，没有回扣，实足交款，以森林、矿产、铁路、电线为抵押，出卖了国家主权。

1920年皖系垮台后，历届政府都不承认西原借款，这笔借款成了死账，抵押也基本成了空头支票。这也意味着出卖的主权大多没有兑现。不过，大量资金注入，对中国军阀混战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三·一八惨案，比较复杂，谁下令开枪，至今没有定论，但无论如何，开枪的是段祺瑞执政府卫队，段祺瑞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

至于段祺瑞长跪不起、从此吃素的说法，纯属扯淡，事情发生后，段祺瑞没有出面，只是下令抚恤死者，医治伤者。而且他早就开始吃素念佛经了，与这件事情无关。

最后，说说段祺瑞的个人生活。

他的个人生活比较乏味，没有风流韵事，没有离奇经历，八卦记者都找不到编排他的素材。

所谓“六不总理”，不抽、不喝、不嫖、不贪是真的。他讨厌鸦片，但却无法制止老婆们和儿子抽鸦片，他不怎么喝酒，也不逛八大胡同，不捧角儿，平时就爱下围棋，写点诗，信佛后，多了一项读佛经的爱好。

他吃穿也不讲究，在家就是半旧不新长衫加瓜皮帽，没有一点大领导的范儿，吃饭总是一个人吃，很简单的素菜。据说因为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人们包括他的家人都不喜欢和他在一起吃饭——太压抑。

吃斋念佛的段祺瑞，《直奉大战》剧照

他不贪污，不卖官鬻爵，不收礼（收礼只收最便宜的东西，所以张作霖送鱼，冯玉祥送南瓜），甚至不让门卫收红包，他不置产业，没有别墅，甚至没有自己的房子，多数时候租房住。

不赌、不占，这两点不准确。打麻将一晚输赢上千大洋，算不算赌？家里吃的大米白面都是陆军部运来的军粮，让陪自己下棋的人在陆军部挂职领工资，这些算不算占公家便宜？

鼎盛时期，段祺瑞并不缺钱，家里养着百十个仆人，还有几房姨太太，待客都是山珍海味，以正常的工资、津贴，肯定负担不起，钱从哪儿来？

据仆人王楚卿讲，段祺瑞周转不灵的时候，就亲笔写白条，让他拿去银行，每次都能提个千儿八百的，至于这钱谁来还，什么时候还，王楚卿没说。

失势之后，段祺瑞寓居天津，家里的生活开支，主要来自部下接济，这时候老段才比较缺钱，一个月几百大洋的开支，还亲自查看账目。1933年段祺瑞被蒋介石接到南方后，由国民政府发生活费，这才摆脱窘境。

段祺瑞晚年南下

清廉是相对的。相比冯国璋、张勋、曹锟、张作霖等人，老段无疑是清廉的，前面那几个哪个不是产业无数，身家千万。

这方面，也就吴佩孚能和段祺瑞比一比，吴佩孚也没怎么搞钱，落魄后走哪都有人接济他，高级版的吃百家饭。

当然了，不管是段祺瑞还是吴佩孚，他们都只能管住自己不搞钱，管不住部下搞钱，因此他们的清廉，对国家对社会意义不是很大，只能满足他们自己内心的道德律。

在那个时代，同流而不合污，也算难能可贵。

老电影《直奉大战》细节做的很好，段祺瑞下野后，确实养了几只鸡，他虽吃素，但鸡蛋例外

回到开始的话题：段祺瑞成为北洋领袖，历史没有开玩笑？

千年帝国瞬间变成民国，这是秦制形成以来中国历史最深刻的变革，这种变革不是几年能完成的，其间旧秩序崩溃，新秩序未成，因此天下大乱。前面的路怎么走，谁也不知道。

《末代皇帝》剧照

袁世凯把握不住，段祺瑞把握不住，曹锟、吴佩孚把握不住，张作霖也把握不住——这不是一个人甚至一代人的智慧和力量可以改变的。唐德刚反复说过，大约要两百年才能完成转型。

【参考资料】

《我所了解的段祺瑞》《段祺瑞公馆见闻》《段祺瑞二三事》《段祺瑞政权》《北洋军阀史》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责任编辑：

声明：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搜狐号系信息发布平台，搜狐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